裴俊自己的態度。
曹操的態度。
至於其他,有的東西不用說得太明晰。
畢竟裴俊也不想要成為許攸第二。
曹操提出問題之後,裴俊沉默了片刻,然後緩緩說道:『驃騎之所製,類於前秦,而非秦法,源於漢律,然非漢規……』
曹操點了點頭,『願聞其詳。』
裴俊緩緩的說道,『丞相,漢初之製,乃循秦也……』
這一點,基本上來說沒有什麼異議。
劉邦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學術大家,也不是什麼飽學大儒,所以對於國家製度來說,劉邦更多的隻能憑著本能,聽從一些儒生的建議,然後進行篩選。所以在大體上,漢初是對秦製『循而未改』的,且執行甚嚴。
之所以明明製度是一樣的,但是前秦就是殘暴,漢代就是生養,除了政治正確的抹黑之外,還因為在劉盈呂雉時期,『外徭』也就是要求編戶民到本縣甚至本郡之外服役的數量和規模,要比秦朝好很多,此外『大興作』也就是大規模建設,確實也要比秦朝少很多。
沒辦法,最底層的百姓,就是這麼好糊弄,隻要稍微好上一點點,就已經是感恩戴德了,使得在其上的統治者自我感覺也是良好,爽到飛起。
其實,大漢和秦朝,都是一樣不把基層百姓當人看的。
隻不過是漢初確實沒秦末的那麼能折騰罷了。
漢朝真正稱得上『輕徭薄賦』,要等到劉恒即位後的一係列稅役改革了。當然,相對於三四百年的大漢王朝來說,劉恒確實也可以算『漢初』。隻不過這個『輕徭薄賦』,得益最大的並不是普通百姓,依舊是大漢特色的地主莊園階級。
『驃騎製度,以軍功先。』裴俊緩緩說道,『在下之意,非軍功不為重也。軍事,乃國之重器,士之榮也。昔之帝王,以德配天,而不忘兵甲之事,故能安邦定國,威震四海。夫軍功非徒斬將搴旗之謂也,實亦謀定而後動,智勇雙全之出也,故而……』
裴俊看了一眼曹操,低頭而道,『故驃騎之軍功甚重,乃取士納眾之所用也。有力者取其力,擅智者取其智是也。類於此,並有科舉之法,工農之學,皆是如此。』
曹操點頭,『如是,取賢,確為理政之要。』
誰都清楚,人才是治國理政當中非常重要的環節。
道理誰都懂,可是做法和結果卻有些不一樣。
至少在曹操和斐潛兩個人之間,就像是裴俊方才話語當中所隱藏的一樣,是完全不同的兩方。
表麵上看起來是關中和山東地域上的爭鬥,是斐潛和曹操兩個人的戰事,但是實際上是不同政治理念的碰撞。
理解了這一切,就能明白所謂漢代秦,是一個典型的『從軍國經濟體轉向莊園經濟體』的過程,而在這個過程當中,填充其基石的,永遠都是最底層的百姓。
秦朝是一個典型的擴張型軍國,一切都是為了戰爭所服務。
這是因為春秋戰國的特定曆史條件下成長起來的國家氣質,一個以耕戰為主,胸懷天下的國家氣度,如果不是在秦朝那個生產力相對低下的年代,秦朝的疆土絕不僅僅隻有中原這麼一點,甚至有可能擴展到東亞東南亞中亞等地區。
秦朝基本上就是建立在戰爭上,一切的經濟活動的最終目標都是為了打仗,打仗就有人得到軍功,國家再把通過對外掠奪獲得的土地分給他們,為整個秦朝的社會注入了流動性。
所以秦朝整個國家的經濟都建立在對外掠奪上,從外麵掠奪來的錢和奴隸是國家經濟支柱,一旦擴張減緩,奴隸不夠用,整個經濟體係就都崩盤了。
裴俊的意思,就是斐潛的政治體製,和秦朝有些類似。
這也確實是裴俊最後投向了曹操的一個很重要的砝碼。
他無法類似於其他人一樣獲取軍功。
他隻懂得讀書,要讓他上陣殺敵,他真沒有那個勇氣,而想要出謀劃策,他又沒有那個智力。可偏偏在斐潛這裡,如果不能獲得足夠的軍功,那麼即便是有再多的財富,在三代之後就會消耗光的,甚至連三代都保不住。
其實在曹操麾下的中領軍中護軍架構,其實也是相同的軍功體係。隻不過曹操做得並沒有像是斐潛那麼徹底,並且曹操的軍功體係太多自己人了。
隻不過現在,斐潛手下的軍功階級比曹操之下更為廣泛一些,這就使得斐潛當前的隱患會更多,而未來的隱患會比曹操少。
在整個軍功為主的政治體係當中,每一次戰爭勝利都會誕生出一大批的利益階層,也就是所謂的軍功地主。這些軍功地主會對大漢三四百年間形成的莊園地主形成強有力的衝擊。在這樣的衝擊麵前,山東原本以經文讖緯構建出來的護城河,可以說基本上沒有什麼用。
裴俊的意思很明確,曹操並不需要徹底擊敗斐潛,隻需要打斷斐潛不斷勝利的這個趨勢就可以了……
曹操沉默了片刻,便是微微笑著說道:『奉先可知鄯善國之事?』
裴俊愣了一下,點了點頭說道:『知之。不過,西域之地,絕非良所。金銀之物,亦為一時之所獲,豈是年年歲歲皆可得之?故而,戰不得久也……』
裴俊不看好斐潛,就是因為這個。
裴俊覺得斐潛現在已經是無路可走了,被迫向西域開戰,雖然打下了鄯善國,可是等於是飲鴆一般,並不可能持久。而戰爭的腳步一旦停下來,軍功地主有強烈的發動戰爭需求,你不讓他們去打仗,他們就要造你的反。斐潛要麼就要如同漢初劉邦一樣,鎮壓諸侯,要麼就是在反叛當中被誅殺。
裴俊覺得,呂奉先就是最好的證明……
即便是官方宣稱說,斐潛沒殺呂布,但是裴俊不信。
一旦戰爭頻次下來了,相當部分軍功地主們就直接麵對自己的土地可能繼承不下去的狀況,他們不會開心的,即便是斐潛再度變法,說以後的土地繼承不需要軍功了,也同樣不行。且不說軍功地主內部之中,先前有多少為了繼承爵位,而使得自家孩子戰死沙場的會鬨將起來,就算是對那些其餘的普通民眾來說,如果沒有新的土地,原本的那麼點地又都被以前的軍功地主們分了,那麼豈不是沒有了希望?自己以後就永遠不能擁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地了?
這些因素就決定,斐潛不能停下戰爭的腳步,必須持續打仗,不停掠奪新土地,分封新地主。
然後就有了北擊大漠,南進交趾,西伐西域。
沒辦法,都知道那些爛地沒意思,但不打不行……
不得不說,裴俊的邏輯鏈條還是有點道理。
可是曹操隻是微微點頭,並沒有因此就表現的欣喜的模樣。
曹操清楚山東政治集團的莊園地主確實和斐潛那邊的體係不同,並沒有像是斐潛手下那麼強的攻擊欲望。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相反的,根本就沒有對外征伐的想法,甚至想要直接割了西涼等邊疆來,一割永安。
所以如果曹操也按照裴俊所言的一樣,采用所謂的『休養生息』的策略,也就是和這些莊園地主勢力拉扯,乖的地主妥協,狠的地主消滅,消滅之後再填上自己人,努力強乾弱枝,似乎是一個不錯的策略,但是實際上曹操心中清楚,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東漢當下,山東的莊園地主階級已經朝著豪強割據進化,並且過程不可逆。
這種豪強為核心的莊園經濟已經在山東之地形成,各個豪族的塢堡莊園就是一個個獨立的小王國,內部經濟可以自我循環,每一個豪族都有自己的家兵,隻要曹操一放鬆,地方就一定會逐漸形成大小豪強實際割據的局麵,休養政策到了最後,就是各路諸侯各個郡縣自立為王,曹操就隻能待在他的一畝三分地裡麵……
就像是當年的周王。
曹操看著裴俊,目光之中微冷。
如果說在斐潛的火藥沒出現之前,曹操還有些等下去,拖下去的希望和耐心,可是在發現斐潛的火藥利用越來越多,工匠技術越來越好,經濟越來越強的時候,曹操就明白他已經走到了絕路了。
再等下去,就是死路。
雖說山東那些士族鄉紳,地主豪強未必會死,但是他曹操,絕對沒有什麼好下場……
曹操臉上笑著,似乎還微微點頭,但是實際上對於裴俊的評價,已經是一降再降,『奉先所言不錯……不錯……嗬嗬,可還有什麼良策賜教?』
『……』裴俊沉默了幾息,咬牙而道,『在下……在下不才,可助丞相巧獲安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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