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知,一旦戰事不利,整個山東的局勢都將陷入混亂。
楊修閉上了眼睛,長歎一聲,他的命運,似乎已被這場戰爭牢牢綁定。
帳篷內外,就像是兩個世界,一個喧囂,一個安靜。
安靜的世界是個牢籠,將自由禁錮,喧囂的世界充滿瘋狂,帶來不幸和死亡。
楊修在這喧囂的聲音裡,反思反思這一路走來的每一個選擇,每一次堅持,以及每一次失敗之後的苦澀。
他的眼前浮現出自己年輕時的雄心壯誌,那時的他滿懷抱負,視天下之人皆為豚犬。什麼曹孟德,什麼斐子淵,皆為不入流的貨色,何曾值得他多看一眼?
然而現實卻是殘酷的,這些原本根本連他的馬蹄都夠不著的家夥,卻成為了他生死的主宰。
曹操若勝,他多半可生。
曹操若敗,他多半會死。
楊修在年輕的時候,享受著大漢的一切。
榮耀,財富,絢麗得就像是王冠上璀璨的寶石。
現在的楊修,承受著孤獨,痛苦,就像是一塊被遺棄在角落的廁籌。
他忽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大漢的秩序!
如果還有大漢的秩序,那麼他就應該依舊是光華萬丈的,而現在因為失去了大漢的秩序,所以成為了階下囚,成為了被禁錮在這個破帳篷裡麵的囚犯。
大漢的秩序!
曾經的,他所鄙夷的,不屑的,認為是腐朽且愚昧的,大漢秩序啊……
如果有一天他能回到從前,他一定會儘一切的能力維持著大漢的秩序,不讓鴻都學宮成立,不讓黨錮為禍,不讓西羌叛亂,不讓黃巾為亂,不讓……
蒼天啊!
在徹底失去了大漢的秩序之後,楊修他才明白,原來可以讓他過得滋潤愜意生活的東西,並不是他的家族,也不是他家四知堂上懸掛的牌匾,更不是他家埋藏的各種金銀珠寶,玉器財物!
『小郎君!』
一個細碎的聲音響起。
楊修驟然而驚,『誰?!』
『我,是我……』那個細碎的聲音從帳篷的一條縫隙裡麵透了過來,『小郎君,現在是個大好機會!外麵大亂,沒人顧及此處,快逃罷!』
『逃?』楊修一愣,旋即趴到了那個帳篷縫隙處往外看去。
帳篷外有個黑影,麵容大部分都在陰影之中,晃動著,看不太清。
聲音倒是有些熟悉,但是現在外麵太嘈雜了,楊修也不能確定那個黑影究竟是誰。
『是的,小郎君,』那個黑影一邊扭著頭四下查看著,一邊低聲說道,『後營有戰馬……現在就是最好機會……趁著當下他們都在前方……快些,再不逃就來不及了!』
楊修聽著,不由得緊緊握著雙拳,隻覺得手心之中滑膩無比,不知道什麼時候已都是汗水。
逃走?
自由的氣息似乎就在帳篷外。
可是片刻之後,楊修低聲說道:『多謝了……我不逃。』
『啊?』那黑影似乎有些意外,『小郎君……』
『多謝了……』楊修重複了一下,然後笑道,『事至如今,修唯一為傲者,便是身為楊氏之子,四知傳人,大漢四世太尉……寧可站著死,毋可跪求生……』
帳篷之外的黑影沉默了片刻,『好吧。這把刀給小郎君,要是小郎君……』
帳篷外窸窸窣窣,透過縫隙塞進來了一把短刃,然後光影晃動了兩下,黑影便是走了。
楊修上前,撿起那把短刃,借著晃動的光線看了看,臉上露出了一種極其複雜的神色。
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
……
大河河畔。
在戰鼓聲的指揮下,慌亂的曹軍總算是有些組織起來,在毌丘儉的統領之下,衝出了營寨,直撲河岸的浮橋而去。
毌丘儉騎在馬背上,既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
他的父親毌丘興,在河東一戰之後重傷而死。毌丘興在臨死的時候憤懣憋屈,朝著河東方向大吼了一聲,旋即斷氣而亡,這對於年幼的毌丘儉來說,無疑是一個非常大的刺激,也是他心中一道血淋淋的傷痕。
他父親一輩子勤勤懇懇,任勞任怨,苦讀經書,精益求精,可謂是一名徹頭徹尾的大漢小鎮做題家,可偏偏就在斐潛這個釘子上栽了跟頭,旋即鬱鬱而終,成了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
毌丘一家子,是在聞喜出來的。據說毌丘氏祖先也是很牛的,可又有什麼用?
就像是那中山靖王之後,聽起來似乎很牛氣,實際上誰在乎?
雖然說毌丘氏和裴氏雖然都來自於聞喜,但他們沒有像是裴氏那麼多的資產。
因為他們原本是在山東的,後來漸漸遷移到了聞喜。他們沒有像是裴氏那麼大的社會關係網,也沒有如同河東衛裴皮張柳等各姓一般的龐大土地財富,他們唯一所能憑借的,就是他們從山東那邊帶來的經書……
勤學苦練,苦苦求學,在河東聞喜這種臨近大漢邊疆的地區之中,所能獲得的教育資源可想而知。
可是毌丘興硬是從其中殺出了一條路來,在眾多的河東士族子弟當中脫穎而出,成為了舉孝廉的郎官,進入了大漢朝廷大佬的眼簾。
眾人都說毌丘興是好運氣,但是毌丘儉知道為了這個『好運』,他父親毌丘興又是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
任職郎官之後,並不代表著毌丘氏就可以躺倒享受了,依舊要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不僅要給上司擦屎,還要給上司背鍋,在上司爽的時候還要在一旁鼓掌喝彩助威……
如此這般,毌丘興才得到了一句評價,『是個好郎官。』
眼瞅著就要小媳婦熬成婆,就差一步便是可以成為真正掌控一方的地方大員之時,斐潛就像是一個從天而降的石頭,砸落在了毌丘興的晉升之道上。
其父憤懣而死,導致毌丘儉他也因此有些疑神疑鬼,總是覺得某些家夥聚集在一起哄然而笑,恐怕多半是在笑他……
即便是毌丘儉明白,他這樣是鄰人疑斧,但心中依舊會感覺憋屈。
沒有了父輩的照拂,毌丘儉之前都過得很小意。
就像是這一次在曹軍大營內留守,各種繁雜的事情都是他來做,各種勞累的活計都是他來跑腿。他還要笑嗬嗬的表示,他年輕,多動多跑是應該的……
誰不想要好好吃個飯睡個覺?
誰會喜歡一天十二個時辰隨時待命?
可偏偏毌丘儉要笑著,拍著胸脯說,『我喜歡!我天生就是勞碌命!』
喜歡個屁!
苦一苦,忍一忍的大前提,是通過努力工作和克服困難來實現目標是值得的……
『值得』二字,可以輕飄飄的宛如鴻毛,也可以沉甸甸猶如泰山。
這些年來所有憋屈的感覺,一直以來都壓在毌丘儉的心頭。
現在,他覺得正好可以借機會和驃騎人馬較量一下,狠狠的打擊一番這些該死的驃騎兵卒,更重要的是抒發他自己積壓了多年的鬱悶之氣!
毌丘儉一邊想著,一邊縱馬衝出了營寨營門,沿著道路往浮橋之處奔去。
不過就是一兩百的驃騎人馬,有什麼了不起?!
在他的身後,是持著將領旗幟的兵卒,墨色的『毌丘』二字,再一次在河洛之地上飄揚起來……
這讓毌丘儉熱血澎湃!
什麼才是大漢名士?
名士不僅僅是能說會道,更重要的是有學識,出則為將,入則為相!
讓你們都看看,什麼才是大漢名士的模樣!
毌丘儉振臂大呼起來:『大漢必勝!大漢必勝!都隨某殺!將賊子都趕殺到河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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