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難全兩好。
劉協下了崇德殿,臉上是陰沉的,嘴角是顫抖的。
猛一看,似乎是還在發怒的後期,但是實際上他是在儘可能的控製自己不讓嘴角往上翹。
這可太難了……
曹孟德,你也有今天!
在當下山東與關中的戰鬥如火如荼,按照常理,麵對外敵的壓力,山東的各方勢力應該團結一致,共同對抗關中的驃騎才是。
然而事實卻遠非如此簡單。
尤其是在曹操當下局麵越是困難的情況下,山東內部的士族子弟的心思就越難以彙集到一起。
山東的士族子弟,各有各的打算和利益考量。
他們中有的人可能看重家族的長遠利益,希望能夠保存實力,不願在一場沒有把握的戰鬥中損耗過多;有的人可能對曹操的領導能力產生懷疑,認為他的決策導致了戰局的不利,從而對他失去信心;還有的人可能心懷異誌,試圖利用這個混亂的時機擴大自己的影響力,甚至圖謀更大的權力。
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是麵對共同的敵人,山東的內部也很難形成真正的團結。
每個人都在打著自己的小算盤,盤算著自己的利益得失。
劉協作為名義上的大漢天子,在麵對這樣的內部矛盾和困境,並不是想方設法在穩定內部的情緒,而是在試圖從中尋求自身權利的擴展……
封建地主階級在莊園經濟之下的小農思想,此時此刻在山東之地,許縣之中展現得淋漓儘致。
一畝三分地,嘿!
劉協就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轉悠,進了宗廟之後便終於是卸下了麵具,又害怕在宗廟外麵值守的小黃門或是禁軍護衛聽聞,便是用手捂著嘴,噗呲噗呲的在噴氣。
曹操一家獨大,對於劉協沒有半點的好處。
大漢之製,三公九卿啊!
劉協偷偷樂了一陣,盤坐在供奉祖宗靈牌的桌案之下思索。
雖然他恨曹操,但是曹操不能垮,至少不能現在就垮,至少要等到劉協找到一個接任之人之後……
荀彧?哼,不成。這家夥幾乎就是曹操座下一條狗。那麼,劉曄?也不太行,經文上沒什麼問題,但是在軍旅上就有很大問題了。
是了,軍旅。
劉協的眉頭皺了起來,盤算了一整圈,在山東之中竟然沒有半點可以統帥兵卒軍旅的人選。
總不能去找臧霸罷?!
一聽這名字就不靠譜。
劉協琢磨來琢磨去,眉頭深深皺起,這才覺得事情似乎並沒有像他原先設想的那麼簡單。是啊,搞曹操,似乎是理所應當,但是搞下了曹操之後呢?這麼一大攤子,又要怎麼辦?
不知不覺當中,劉協重新走出了宗廟。
臉上的表情這一次倒是真的有些發難了,眉頭緊鎖。
在回廊深處的一個小黃門抬眼偷偷瞄了瞄,旋即趕快低下頭去。
……
……
窗外混混沌沌的,有些燈籠的光亮,似乎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細碎的風在擠過窗楣和房屋縫隙的時候,發出嗚嗚的聲響,猶如有人在偷偷哭泣。
這不知是夜晚的什麼時候了,荀彧從床榻上翻身起來,摸了摸自己多少有些脹痛的額頭。
雖然說老曹同學控製了消息,但是有一些消息是對下隱瞞,對上透明的。
郭嘉死了。
荀彧就覺得心中似乎突然空掉了一塊。
他站在窗前,茫然之後才在夜風之中再次確定,那個愛喝酒的郭奉孝,已經永遠離開了這個世間。
正常來說,人到了中年,就要開始適應生老死彆。孩童誕生,長者死去,這荀彧都能接受,也願意接受,可偏偏郭嘉年歲並不大……
曹操最終被斐潛拖入了決戰的環節。天時地利與人和,三者都不占優,可偏偏又不得不打。雖然說在戰前就已經做了大量的考量,戰前的準備,然而真的走到這一天的時候,荀彧依舊是沒有底。
現如今再加上郭嘉身亡,這簡直就讓荀彧覺得自己就行走在濃霧之中,而腳下就是懸崖峭壁,隨時可能跌落深淵。
就在這樣的局麵之下,豫州潁川之地,竟然還爆發出了倒曹的行動,更是宛如一盆冰水潑在了荀彧的頭上。雖然說這些家夥嘴上都是喊著為了大漢,為了天子,為了百姓,但是實際上荀彧清楚,他們自己也同樣清楚,他們不在乎大漢,更不在乎天子,至於百姓麼,隻要有口飯吃,百姓也鬨騰不起來,所以更多的依舊是這些家夥借著這些名義在鬨騰。
之前桓靈二帝的時候,這些人鬨。
董卓持政的時候,這些人也鬨。
現在曹操迎了天子,這些人同樣還在鬨……
程昱昨夜來尋荀彧,態度很是明確。
殺。
早在曹操出兵之前,就預料到了後方會有變化。當時老曹同學就表示如果有人不聽話,就該殺。而荀彧覺得一旦殺人,就意味著事態完全惡化,就像是曹操之前殺邊讓殺孔融一樣,效用不能說沒有,但也很有限。
現如今在山東之地,宣傳口上的就是關中都是青麵獠牙,都是蠻橫無理,不講文治隻懂殺人,驃騎治下的百姓到處都是水深火熱,動蕩不安……
那麼若是曹操屠刀一舉,將山東之地攪和得雞犬不寧嗎,不就等於是劈裡啪啦自己打自己的臉麼?將來又要怎麼說山東這裡的製度好,百姓生活安定優越?要怎麼說自己是為了大漢為了天子為了百姓去關中救苦救難?
雖然這些口號的效用確實是在日漸衰減,但好過沒有,不是麼?
作為曹操留守在許縣的大管家,荀彧自然是知道更多的細節。
甚至清楚在這些挑起事端來的人之中,還有自己的本家,潁川荀氏的人。
荀彧接替荀氏家族的家主位置,本身就是荀爽在朝局動蕩的局麵下做出的選擇,畢竟隻有聰慧的領路人才能在危險的局麵之下保全更多的族人,但是荀氏家族裡麵的人卻未必認同荀彧,總是覺得我上我也行。因此在當年荀彧建議北上避禍的時候,荀氏家族裡麵的人就有一部分不願意離開潁川,結果後來就倒黴了……
然後荀彧又再次離開冀州的時候,又有一批荀氏的人說好不容易離開了,為什麼還要再回去,又不願意,於是又分裂了一些人。正所謂富不過三代,就是如此。但凡是在後世之中還能顯現出來的基因鏈,不論男女,都是祖輩上曾經闊過的,真正的窮人是活不過三代就斷子絕孫了。大家族繁榮發展,到了一定階段,或是在某個時期,末梢的組織開始崩落,淪為寒門,再退化成為貧民,然後基因鏈斷裂。
雖然說荀氏族內的這些崩落損斷,也並非是荀彧所願,也談不上是荀彧導致的,但是總免不了會有荀氏的族人會將仇恨歸結到了荀彧身上。荀彧原本是想要儘可能的保全這些人的,但是現在他發現再怎樣保也保不下來了。
曹氏族人死了,夏侯氏的人也死了,如今若是山東這些族人也牽連而死,相互之間的仇恨種子一旦種下,那麼稍微有一些縫隙就會發芽,最終將泥胎的神像徹底撕扯成為碎片。
大漢啊……
這些零零散散的信息令人頭痛,這許縣的氣氛,更是令人感到心酸。
因為曹操密不發喪,所以郭嘉也就隻能是秘密封在了棺材之中,而這樣的天氣……
頭七快到了,也不知道奉孝的靈魂,會不會回來看一眼。
荀彧仰著頭,試圖從混沌的夜色當中看出些天意來,但是很遺憾,從半夜看到了黎明,什麼天意都沒有看出來,倒是等來了宮中最新的消息。
在宮中的眼線透露,天子劉協對於這一次『倒曹』的事件表現的並不是很開心,反而多有『憂容』,這多多少少的讓荀彧感覺到了一絲寬慰。
這麼多年了,天子總算是有些成長了。
也罷。
荀彧放下了信報。
天子是惡龍,想要長大,就必須要有血肉澆灌。
『來人!』
荀彧招呼著。
窗外的人影一動,拜倒在窗前。
『去給程仲德傳話,就說……可以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