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來了團風,卷起黃朦朦的沙塵,糊了衛有財一臉。
衛有財連吐了好幾口,才吐光了嘴裡的土。他抹了把臉,從驢上跳下來,走到路兩旁的地裡,伸手在田裡用力挖了幾下,挖出的全是乾土,土壟上的禾苗已經全枯。
衛有財撐著雙膝、艱難地站了起來,管家趕緊過來扶住。
衛有財喘了幾口氣,問:“租戶家裡的情況都怎麼樣?”
“老爺,前年還隻是熱了些,去年雨水就沒多少了,田裡歉收,朝廷又沒減賦,各家各戶不隻吃光了存糧,多多少少都還欠了咱們一些糧。今年看這樣子多半要絕收,但咱們家存糧也不多了,恐怕要死人……”
衛有財臉色陰沉,道:“再不賑災,就來不及了。縣裡有什麼消息沒有?”
管家說:“前幾天我專門到縣裡找了衙門裡的趙師爺。師爺說上麵還沒有賑災的消息,然後今年還要再加幾樣稅。名頭好像是什麼步甲稅、征蠻稅和牛稅。”
“啥,牛稅?”衛大善人掏了掏耳朵。
“牛稅。”二管家點頭。他當時就跟師爺確認過好幾遍。
衛有財詫異:“咱們縣裡有過牛?”
二管家說:“至少過去幾十年,沒聽說過有牛。”
其實不隻是鄴縣,馮遠郡自古以來都沒有牛。此地毗鄰南方大山,地氣獨特,耕牛難以存活,農活用的都是一種形似驢,但比驢略小的丁騾。不說馮遠郡,整個紀國有牛的地方也不過十中二三,不像北方諸國耕牛遍地。
“都沒有牛,還征什麼牛稅?”
二管家看了看衛大善人的臉色,小聲說:“師爺說,就算沒有牛,也不妨礙朝廷征牛稅。”
衛有財沉著臉問:“到底怎麼回事?”
“趙師爺說最近朝廷啟用了一個北方來的大儒,一手文章非常有名。那人來了後就開始變法,提了個‘勻稅入丁’的法子,就是按人頭收稅。每有五十戶,就算大家夥有一頭牛,就得交牛稅。據說漁民和跑船的船工也都得交牛稅。”
衛有財氣極反笑:“真是什麼妖魔鬼怪都給爬出來了!會寫文章?會寫文章能乾出這種缺德事?”
管家也憤憤地道:“說不定就是因為會寫文章,所以才能這麼缺德!”
衛有財罵了幾句,就沉默了,好一會方道:“回去吧。”
“不去下河村了?”
“不去了。過不了多久就要變天了,你跑一趟山裡,把老六叫回來。”
管家吃了一驚,問:“要把六爺叫回來?”
“大災之年,肯定會有流民。沒有老六,咱就得逃荒了。”
管家臉色變了,不敢多問,牽著驢,頂著流火的太陽回到了宅院。
趙師爺的消息果然靈通,沒過兩天朝廷加稅的旨意就到了縣裡。鄴縣地處偏遠,旨意是到得最晚的,其它地方早半個月聖旨就到了。一時間處處民怨沸騰,自也有許多人眼見活不下去,就開始琢磨其它的活路。
雍州這地界,自古以來就沒有肯老老實實餓死的良民。
這日清晨,小衛淵吃過早飯,就又向家丁操練的空地奔去。才剛跑到空地邊緣,忽然空中降下一雙大手,把他騰雲駕霧般地抱了起來。
這是一個滿臉橫肉的光頭大漢,右臉上一道長長的刀疤。大漢舉著衛淵,惡狠狠地盯著他,麵相凶惡。
小衛淵左右看看,發現自己的位置比平時被彆人抱著時高得多,看到的都是眾人的頭頂,頓時大樂。
光頭大漢把衛淵的小臉扳回來麵對自己,奇怪地問:“你不怕我?”
小衛淵疑惑道:“為什麼要怕你?”
雖然是初次見麵,但衛淵能感覺到在這個莊院裡,光頭大漢是除了衛有財和管家外,第三個對自己充滿喜愛的人。所以不管這光頭如何齜牙咧嘴,小衛淵都隻覺好玩。
光頭大漢哈哈大笑,說:“好小子!走,咱們去找你爹!”
大漢抱著衛淵,走到角樓處。衛有財此時換上了短衣,手裡拿著張獵弓正在試弦。隻不過衛老爺明顯四體不勤,沒拉兩下就累得氣喘籲籲,不得不放下。
光頭大漢走到衛有財麵前,道:“大哥,我回來了!”
衛有財仰起頭,看看比自己足足高了一個頭的大漢,再看看安靜坐在大漢臂彎裡的衛淵,疲憊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說:“老六啊,回來就好!”
光頭老六道:“我來的路上已經看到不少流民,都是從東北方向而來。大隊已經到了三十裡外,怕是有幾千人,而且裡麵有人領頭。”
“他們現在什麼境地?”
光頭大漢沉聲道:“我趁晚上摸進去過,領頭那些人在煮肉湯。肉味不對,怕是人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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