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正要出去盛飯,隻聽得外麵廚子說:“嫂子來了嗦。”
然後一個女人的聲音笑著說:“過來看看娃兒們,你們吃過沒得?”
廚子趕忙說:“正準備吃,嫂子你吃過沒得,也吃點嘛!”
女人爽朗的說道:“我吃過了,你們快點吃吧,這幾天辛苦的很。哎?咋個是粉條嗦?”
“粉條好,粉條豆腐好得很,五花肉熗一下,香的很!”廚師趕忙說道。
“那個可不得行,哪個能頓頓吃這個嗦,熬夜守夜本來就辛苦的很,吃好點兒嘛,我回去了跟老漢兒說一下,不能苦了自己人嗦!”說著話,女人已經掀開門簾走了進來站在姐姐麵前,留下外麵一個勁點頭道謝的廚子和端著空飯盒一臉茫然的男人。
這女人身穿一襲紅色羊絨長衫,駝色長靴,臉蛋略顯豐腴,麵容慈善但濃豔的眉眼中透著幾分犀利,她的頭發高高紮起,顯得十分精乾。姐姐見到她便喊了一聲嬢嬢。
女人摸著姐姐乾裂的臉蛋說:“看你娃兒的臉,姑娘家家也要注意點嗦,過來嬢嬢給你擦點霜。”說著拉起姐姐到桌旁坐好,放下拎著的布包,又從閃亮的皮製小挎包裡拿出來一盒東西,在姐弟倆臉上手上塗了個遍。接著她又利索的從布包裡拿出了幾個飯盒,有湯有菜有飯,姐弟倆便坐下吃了起來。女人看弟弟用筷還不便利,便拿過弟弟的筷子喂給他吃,偶爾還給姐姐夾菜。姐弟倆已經幾天沒吃到如此可口的家常菜了,大口吃著。
女人一邊喂弟弟一邊和姐姐聊天:“你三爸……”姐姐聽到便又把頭低下去,女人端詳了姐姐片刻,又接著說:“你三爸昨晚在你那睡的嗦?是不是又喝酒了?”
姐姐點點頭不說話。
“那早上幾點走的?”姐姐又想起了早上可怕的經曆,嘴裡的飯菜瞬間沒了味道。
“天還沒亮,雞都沒叫就走了,司機過來喊他地。”姐姐把筷子頭搭在唇邊,低頭說道。
女人給弟弟喂了一大口飯菜,又夾過一塊雞到姐姐碗裡,微微側頭覷著姐姐的眉眼問:“那他昨晚喝多,沒做啥子混賬事情,沒得耍瘋吧?”
姐姐端著碗,頭更低了。她搖搖頭,眼神始終不敢和女人接觸,仿佛隻要看女人一眼,昨天的事情就會毫厘不差的被女人看穿。
女人頓了頓,直起腰微微一笑說,那就沒事,就怕他喝多了胡鬨。她用食指把弟弟嘴角的飯抹進弟弟嘴裡又笑著說道:“這個老東西其實心眼好,就是愛喝兩口馬尿,喝多了嘛又管不住自己,亂說亂瘋,瘋起來都沒點分寸,我心頭也愁得很。我就怕他耍瘋鬨到你們兩個睡不好,本來這些天你們睡得晚,也辛苦的很。”
她一邊給姐弟倆夾著菜一邊說著,“那你和弟娃兒兩個後天就搬過來住哈,反正你姐姐不常回來,屋頭空到也是空到。你過來了就和嬢嬢睡,讓那個老東西愛逑幾點回來,喝死了我也不管了,還清淨了。”說著就笑了起來。
姐姐也不知要說些什麼,隻聽女人又笑著說說:“等哈兒你老漢打電話過來,我來說,沒得事。”
女人廚藝不俗,弟弟又是飯菜又是湯水,吃了個痛快。姐姐喝完湯要幫忙收拾飯盒,女人說不用,然後麻利的把桌上收拾好,還掏出紙巾擦了桌子。
這時姐姐的手機響了起來,父親準時打來視頻。父親幾乎每天都會在午飯後打來視頻和家人聊兩句,這段時間父親和她視頻,隻在得知二老去世的消息時,父女倆對著手機痛哭,之後便沒有再掉淚,父親反而是囑咐姐姐照顧好自己和弟弟、要用錢就問他要之類。
“爸爸!”弟弟看到父親高興的叫了一聲,姐姐也笑著叫了爸爸。視頻裡一個滄桑的麵孔笑著說著話,額頭上的皺紋清晰可見。
這時村長老婆拿過手機來,笑嗬嗬的說:“老孟啊!”父親也叫了一聲嫂子,笑著說辛苦你了。村長老婆擺擺手打斷他的話,笑著說道:“老孟啊,前頭那個事,你就聽到我和你大哥的辦,莫得事,就讓娃兒們住過來。這一來你放心,二來我們也放心。幺妹兒雖然大點兒了,很懂事,但是弟娃兒還小,幺妹兒自己要上學也照顧不到,自己一個學生咋個照顧兩個人嘛。再一個,我們兩家還沾著親,做嬢嬢和三爸的照顧自己家娃兒,應當的事。我和幺妹兒已經說好了,後天就搬過來哈,就這麼定哈咯!你在那邊好好工作,等你回來了再說咋個弄,要不要得嘛!”
父親有些尷尬的笑著,也不知道說些什麼,便帶著沙啞的嗓音說:“那要的嘛,就是麻煩你和三哥咯……”
村長老婆又打斷他說道:“哪個嫌麻煩嘛,你又說的見外了嘛!幺妹兒這麼懂事,還能乾活,弟娃兒又這麼乖,看的人好喜歡哦!你就莫得再說這麼生分的話了嗦!”父親隻得笑著唯唯點頭。
這時村長老婆手機響起,趁她去旁邊接電話,父親又悄悄囑咐了姐姐,搬過去要多看人家眼色,多乾活,不要睡懶覺,弟弟的事儘量多做,不要讓嬢嬢做,多讓著村長女兒等等。姐姐一一答應。父親看了看時間說要去吃飯了,便和姐弟倆作彆掛了電話。
村長老婆掛了電話過來說,幺妹兒啊,你帶著弟娃兒先睡一會,你三爸要出差,我回去給他收拾點衣服,晚上我過來接你們哈,說完拎起布包就要走。這時小夫妻怯怯的靠過來,男的喊了一聲嫂子。
原來廚子告訴他這人是村長夫人,可以跟他說說家裡的事,說不定能幫的上。
“你是……”村長老婆遲疑的問道。
“我是壩壩頭李家的,”男人客氣的說道,“李有福是我爹嘛,死的早,我阿媽上個月才走的。”
村長老婆順著男子手指著的方向望了過去,看見了老太太的遺像,長哦了一聲說曉得了曉得了。
男人接著又說:“那個一條龍的人哄了我了嘛,說好的七天下葬,現在已經在殯儀館睡了快一個月了,葬也不葬,燒也不燒,每天還要交管理費,我可憐的媽喲……”說著男人哽咽了起來,“就是想,麻煩你和村長,能不能幫我問一下,到底咋個辦。我們現在耽誤在這裡,再下去工作都沒得了,老板也在催我們快點兒回去……”
還不等男人說下去,村長老婆打斷他說:“我曉得了,這個事情嘛,叫我說怪不到一條龍。你是不曉得殯儀館裡是哪個樣子,縣裡一共就一個殯儀館,裡麵已經滿了,都在排隊,哪個能插隊嗦?再一個,殯儀館原來是歸縣裡管,還能打上招呼,但是現在特殊情況,都是市裡領導親自指揮,都在排隊,沒得辦法。實在不行,就先回去上班,這裡就交給一條龍嘛,村裡也會看到點兒的,不會糊弄的你放心。”
男子又說:“我不甘心哦,我媽好可憐嗦,她最後一麵我都沒得見到,我現在就想送她最後一程”說著男子的淚珠滾了下來,“你就可憐下老人家,就當是做善事了嗦,說到底,我們兩家也還占著親嘞……”
村長老婆臉色一變說:“哪個和你沾親?村子就這麼大,你往上數八輩子,都是親戚,那我不是每家都幫?哪裡顧得過來嗦?”說著就要走。
男人突然噗通一下跪倒大哭起來,村長老婆扶她不起來,也沒法走,正在為難之際,被吵醒的黃毛趕了過來,拉起了男人坐下,一邊努力睜著困倦的眼睛對村長老婆陪笑道:“嫂子你來了嗦,你有事走嘛,莫得事,這兒我在看到。”
村長老婆歎了一口氣,看著掩麵哭泣的男子和身後一臉愁容的女子,猶豫片刻說道:“那這個樣子嘛,我去打聽一下,能幫到你就幫,幫不到你,你也不要怪到我,我也儘力了。”
男子聽到頓時精神一振,抬起頭啜泣著不住點頭感謝著。
“但是——你聽到,”村長老婆豎起食指說,“要是這個事情辦成了,你們莫得聲張,陰倒點兒就過去了,曉得嗦?”
男人又哭了起來,跪下就要給村長老婆磕頭,被黃毛拉了起來。村長老婆又歎了口氣,擺擺手搖搖頭,轉身走了。
第五節
“媽哎——”村長一聲嚎哭打破了醫院走廊的寂靜,“我來遲了,媽哎——”說著又是一聲嚎哭。
村長風塵仆仆的連夜趕來,衝進病房就跪倒在老人床邊號啕大哭,旁邊沙發上坐著的老書記也跟著再次落淚。床上剛剛逝去的老人便是這位退休縣委書記的母親。他在旁邊人的攙扶下起身,過來拉村長。然而村長一把拉住他的手,又是一陣嚎哭,仿佛離去的真的是自己的親生父母。他哭著說:“書記,你要是放心,老人家的後事就交給我來辦,我就是死了,也要把老人家最後一程,辦的風風光光,讓老人家體麵地走。”說著又哇哇大哭起來。老書記兩眼緊閉淚水漣漣,握著村長的手不住的點頭。
村長給老婆打了電話說要在縣裡幾天,讓她送幾身換洗衣服過來,然後一轉身便當起了老書記母親治喪辦主任。他讓司機接來了早已打過招呼的一位在當地小有名氣的風水先生,還帶著一位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和一位專職一條龍。風水先生和一條龍把老太太的壽衣換好,做了法事後,便讓靈車帶著老太太去殯儀館暫息。風水先生算好六天以後下葬,村長便披麻戴孝在殯儀館的靈堂紮紮實實的吃睡了六天,陪著老書記接待客人,迎來送往。
出殯那天,一大隊的人紮白戴紅,從靈堂裡站到了靈堂外,送來的花圈更是堆了個裡外三層。殯儀館搭台道士唱戲,中西合璧。西洋樂隊的軍鼓銅管聲音大作,哀樂渾厚深沉,道士揮舞著銅鈴法器鐃鈸齊鳴,祭唱虛幻飄渺,村長的哀嚎更是如喪考妣穿雲直上,引得其他各靈堂來火化和辦事的人紛紛駐足觀看,暗暗點頭稱讚這位孝子賢孫。
看著老太太的骨灰被安葬在早已買好的雙生福地,一切打點妥當,賓客和主家各自散去之後,村長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了家,倒頭便睡。
小夫妻也很快接到一條龍的電話,老人在隔天火化。男人在殯儀館接骨灰的地方等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才捧著母親的骨灰盒出來。骨灰盒上麵蓋著黃色布幔,女人在他身後撐著傘——當地習俗,陰間人見不得太陽,所以白天也要打傘遮陽——兩人打了黑車回到了村裡的公墓,將老人安葬了進去,旁邊是早已逝去多年的父親的衣冠塚。男人呆呆的看著兩個墓穴,心裡除了悲傷,更多的是解脫。
當天傍晚,小夫妻倆買了水果,包了紅包登門感謝村長夫人。他們並沒有進門,隻在門關裡說了幾句生硬的感謝,便倉皇放下水果和裡麵的紅包,背著大包小包,踏著夜色匆匆離開了。
男人接到母親骨灰的這天下午,姐弟倆也接到了爺爺奶奶的骨灰。姐姐抱著爺爺的骨灰盒,而包了布幔的骨灰盒又大又沉弟弟抱不住,村長夫人便叫黃毛抱著。隻見他一手夾著骨灰盒,一手撐著一把大黑傘,和姐姐兩人並排走在前麵。村長夫人則拉著弟弟走在後麵。
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一個滿臉油光渾身酒氣,說話嘴裡漏風的一條龍。這人本是鎮裡有名的閒散流氓,這幾日見做一條龍的價格水漲船高又供不應求,便臨時轉行進入了殯葬服務行業。他走在最前麵引路,耳朵上掛著一隻碩大的金色耳機,一邊走一邊大聲的聊著業務,隨便一歪頭便吐出一口濃痰。他把眾人引到一輛小麵包前,麵包車身上赫然貼著“張洪寶殯葬者”幾個碩大的紅字——原來他之前是拉生豬的,這行字本是“張洪寶生鮮生豬”,由於轉行倉促,加之買到了質量過硬的膠底字,最後這個“豬”字的一半硬是撕不下來,索性便留在了上麵。
拉開車門時,他回頭看到姐姐抱著骨灰盒淚流滿麵,瞬間炸了一樣指著姐姐的鼻子大罵:“莫哭!你哭個錘子!你給老子閉到!”
姐姐嚇得呆住不知所措,但眼淚倒是止住了。
“你哭個逑!骨灰盒上見不得淚你曉得不?壞了規矩,壞了風水,讓人看到還以為老子不專業,你要壞老子的財路咋個?給老子閉到!”
村長夫人掏出紙巾款款上前,低下頭仔細擦乾了姐姐臉上的淚水和鼻涕。
“哼,你凶啥子?”她冷笑了一聲,“你給娃兒好好說,不要哭就不哭,哪個要聽你擺到啥子專業?你專不專業,原來做啥子的,哪個還不曉得?給老娘充啥子老子?”村長夫人語氣平和,但一條龍卻被說的啞口無言。
這時黃毛又催促他道:“快點兒走吧老哥,日你媽這骨灰重逑的很,老子手都酸逑了。”一條龍看了一眼黃毛,嘴裡咂吧了一下一揮手,示意眾人上車。
一條龍把一腔怨氣全部發泄在了車門、手刹、踏板和擋把上,動作大的讓車身都搖晃著,但嘴裡卻隻能小聲嘟囔:“日你媽村長凶嗦?老子你媽帶兩個骨灰,收的錢還不到一個的,老子這哪裡是行善積德,日你媽造孽個逑哦……”說著他一腳油門,眾人往後一仰,車便開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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