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生活在高緯度地區的人,對夏日總有一種特殊的迷戀,會在日光最長的夏至日當天舉行盛大的活動來慶祝盛夏的到來——或悲觀的說,是為夏日的離去作最後的狂歡。每到這樣的日子,少不了的是盛著傳統服裝的男女老少在燈火通明的晴朗夜空下通宵達旦的郊遊玩樂。他們或是闔家而出,父母帶著孩子觀看特色民俗活動,或是成群,奇裝異服的年輕人在各色小吃和雜耍攤間玩耍,或是成雙成對傾心未表的男女,在燈火闌珊處暗吐情愫。
而當天的高潮,自然是夜間的煙火表演。在那一刻,所有人都仰頭屏息,期待著絢爛璀璨的流光在頃刻間綻放,如盛夏的錦繡繽紛旖旎,如萬株花海中星落如雨的臨風玉樹。而亙古不變的,除了那深邃靜謐的夜空,還有人類對光明和美好的永恒向往。
“殉祭日”就是千代島的夏日慶典。然而不同於彆處整日的放縱慶祝,“殉祭日”有著水火相融般的對立與和諧。
殉祭日源起於紀念古時拯救全島的高僧。白天,人們依照佛家戒律行齋素、過午不食,停止所有娛樂活動,以示對大災中罹難亡靈的哀思和對高僧舍身成仁的緬懷。就算是熟人相見,也僅是點頭致意或略略互道平安,儘量避免高聲歡笑。而那些皈依三寶的信眾更是從三日前就開始了齋戒,誦經焚香直至殉祭日當天的日落。
日落後的千代島則又是另一番景象。
當山腳色心寺裡塵封許久的鼓樓大門吱呀著打開,飛響全島的三通暮鼓驚起一片昏鴉在落霞中翱翔於泛著萬點金鱗的海麵之時,那白天空氣中的內斂和哀戚則在刹那間被人群中迸發出的狂歡一掃而空!
此時,大空山頂龍神宮的祝火已熊熊燃起,照耀和庇護著千代島上每一個生靈。一座連結陰陽兩界的魂橋也在明暗相接的山巔鑄成,那炙熱搖曳的火焰化作了接引亡魂回家的標記,直升入夜空最深邃的腹地。而大空山北麓從山頂蜿蜒而下的石階大道,此刻早已點起了格外明亮的燈光,在夏日的海風與樹影中忽明忽暗,閃耀仿佛鑲嵌於山脊的群星,照亮先祖的回歸之路。
色心寺今夜山門洞開,裡外掛滿了各色燈籠,燭火通明。正殿院裡的神壇上擺滿了牌位和祭品,麵前大鼎中燃燒著的是指引靈魂的歸來迎神火。這裡遊人如織,人們扶老攜幼盛裝而來,手持同樣象征指引的燈籠,將隨身帶來的薪籌投入火中,寄托懷念與哀思。
寺前空地上則是歌舞歡騰,人們圍繞在社鼓周圍,在神社侍者的帶領下,伴著歡快溫暖的歌聲踏著社鼓隆隆的律動手舞足蹈,不論男女老幼,都沉醉在這歌舞升平燈火燦爛的海洋裡,為生命得到救贖而歡欣跳躍。
山下廣場上,中央溫泉亮起了變幻的燈光,氤氳的水流在池底燈光的烘托下嬌柔溫潤,倒映著身後金燦燦的舍利塔和山頂的通天祝火。池水兩側一字排開的,是從商業街入口綿延到廣場儘頭的小攤。這其中有以小吃飲料為主的“屋台”,也有兜售各種工藝品和紀念品,或經營遊樂設施的露天攤販——而姐姐和金桂花的小吃攤所在的位置確實讓同行羨慕不已——車水馬龍的商業街出口處。他們對麵的攤位儘管也是緊鄰商業區,但排隊的人卻明顯少了許多——那裡正是“大刀燒烤”的所在,而如今他們車上的招牌自然也回歸了本名“渡辺燒魚”。
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當人們習慣了將錯就錯,那麼突然的正確也就成了障礙——許多這家店的擁躉都是因為認出老板才進去,而那些慕名而來又不知店本名的遊客,甚至會直接錯過。以至於姐姐這裡長長的等位隊伍排到了商業街裡麵,對麵的隊伍也是隻有區區幾人。
“哎!這邊這邊!快來呀!”一個身著桃粉色浴衣、腳踏木屐的女子站在長長的隊尾,踮起腳尖招呼著遠處巷裡的閨蜜。隻見她頭戴簪花,娟眉桃靨,修長豐腴的身體曲線在浴衣的貼身裁襯下更顯動人。
“哈哈!你對吃的執著我是服了!來啦!”閨蜜調侃著輕快的走了上來。她也是浴衣打扮,隻不過比起女子的粉豔,她身上配色要更素雅幾分。
“哎呀我難得來一次嘛,哪裡像你們,找個周末都可以過來!快排起來!排起來排起來呀!哈哈!”女人說著連忙拉過閨蜜,二人一起排在隊尾。
“哎呀其實我們在日本這麼多年也難得來,”閨蜜擺擺手說道,“之前嘛交通哪裡有現在這麼方便,過來一趟也很麻煩的哇!哪裡像現在,開車也行,jr也有。”
“是啊,現在嘛這麼方便,你們冬天來泡泡溫泉,玩玩雪,也蠻開心的!”女人笑著,突然一回神又說:“對了我聽說他們家準備在這裡買一套那種一戶建,以後肯定漲!你要不要和你老公也考慮下?這樣以後過來度假也就不用住賓館了!”
閨蜜無奈的轉過臉去白了女人一眼:“你知道這裡房價多貴,稅多高嗎?不要說一戶建,小公寓也買不起啦!”她輕歎了聲,又略帶惆悵的說道:“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這麼好的運氣啊,能找個家裡條件這麼好的老公。你再看你,自己也都這個年紀了還這麼吊著人家,我看人家對你也不錯,你還要求什麼……我要是你,真是撿到寶了一樣,高興還來不及……”說到後麵,話裡居然帶了幾分酸意。
“哎呀你是不知道親愛的,他就是個‘鄉勿寧’。要不是我家裡……”女人皺著眉頭正要發揮,卻被閨蜜揮著手打斷!
“哎呦天啊天啊!你もういい,もういい……”閨蜜連連搖頭擺手,“你讓我清靜清靜好伐啦,見你三天聽你吐槽八遍!也隻有你,得了好處還賣乖!儂知足吧!”
“嘻嘻嘻,好了親愛的我不說了,”女人捂著嘴笑嘻嘻地說,“我可不要這麼早就變成嘮叨的老阿姨,哼!”她故作嗔態的嘟了嘟嘴,“姐姐我的底子,拿出去可不比十八歲的小姑娘差!”說著女人雙手掐腰,吸氣挺足了胸——果然挺拔曼妙的曲線立時展現。
“你看我今晚就去勾引你老公!哈哈哈!”
“哎呀儂下作!儂不要臉……”
兩人嬉鬨著互相掐了幾下,引得周圍行人紛紛側目。
“聊什麼啊這麼開心!”一個中等身材的圓臉中年男子不知什麼時候也跟了上來。他身穿和服,但腳下卻是灰色絲織襪子和一雙藍色矽膠拖鞋,所以站在這對閨蜜麵前倒像是矮了一截,加上手裡拎著的大包小袋,的確有些不倫不類。
“當然是聊你咯,不然哪能這麼開心哇。”女子哼哼一笑。
男子一時有些語塞,隻得伸手指著前麵說隊伍說往前走了。
“今天排隊的人比昨天少多了啊”閨蜜見男子尷尬,趕忙轉移話題,“照理說今天才是慶典第一天,應該今天人最多才對啊……”
“我在那邊聽到,今天強製所有單位停工放假,所以昨晚過來排隊的應該都是這邊來務工的工人。”男子趕忙接話,然而又略帶狡黠的說道,“還順帶聽了個關於這家店的八卦!”
“哎呦呦呦!儂撒額晨光變得洋氣了哇,還會用監聽模式了嘛!”女子斜睃了男人一眼,無不嘲諷的說。
“嘿嘿,我哪裡那麼無聊搞監聽,又不是間諜!”男子傻笑著,“我是想聽聽前麵人點什麼,誰知道還吃了個瓜哈哈……”說著他指了指胸前的胸針。
“怎麼怎麼,什麼事情哇?”閨蜜有些被吊起了胃口,回頭小聲問男子。
男子便把他聽到的事情說給了兩人。
他說這家小攤是這邊兩個工人家屬開的,裡麵的小姑娘長得還蠻漂亮,做東西味道也蠻好,這邊工人經常吃。結果前幾天在河邊被一個本地小孩猥褻了,關鍵這小男孩才三四年級,就能猥褻人,也是發育得好……後來這家人報警,基本上證據都確定了,結果那小孩又給放走了,什麼事都沒有,不了了之。
男子說到最後壓低了聲音:“聽說這小孩兒家裡開民宿的,他媽為了保孩子,和上麵好多人睡了,有的還多人一起,蠻變態的……”
閨蜜聽了不由得臉一紅,轉過臉低頭咳了一聲。女人則狠狠瞪了男子一眼:“你怎麼這麼變態,整天都在想這些變態的事情!”
“我是聽來的,又不是我想要多人……”男子漲紅了臉張大了嘴,好一會兒才憋出這句話。
“好了你不要解釋了,隻有變態的人才會注意這些變態的東西!”女人哼了一聲打斷男子的解釋,“還說什麼隨便聽聽,我看就是故意去聽這些變態的事!”
“我沒有……”男子百口莫辯,額頭似乎也滲出了汗。
正說話間,隊伍前麵莫名騷動了起來,隻見兩個身穿警服的人在和攤主拉扯。一個矮壯中年女子像一錠巨大的秤砣,千金墜一般定在那裡,雙手死死握住小餐車的把手。對麵兩個警察一老一少,儘管使出全身力氣想要把她拉開,但不管如何用力,始終都無法挪動女人半分。在這三人之外,一個年輕女孩兒正焦急的打著電話。
正僵持間,又來兩組四名警察,居然都是女警。然而這幾人依舊言語不通,又是手機翻譯又是手舞足蹈依然溝通未果。警察見溝通無望,便放棄嘗試,而是要連人帶車一起帶走,於是便一齊朝矮壯女子圍去。矮壯女子雙拳難敵四手,眼看要落下風,隻見隊伍裡一個身著浴衣的男子走了出來,攔住了一名警察。
“請問發生了什麼事?”男子禮貌地問。
“先生請您讓一讓,請不要妨礙我們,這裡正在執行公務!”警察沒有要理會他的意思,上去就要扯金桂花的胳膊。此時姐姐已經放下了電話,看到金桂花被幾人團團圍住,剛要上去幫忙,卻被老警察張開雙臂攔在外麵。姐姐不依不饒,嘴裡喊著金嬢嬢,身子一個勁的左右躲閃想要繞過去。誰知這老警察張開的雙臂居然向內收緊,身子不斷地貼向姐姐,逼得她直後退,眼見就要踩到後麵的花壇裡。
“停下!請住手!請不要再靠近了!”剛才身穿浴衣的男子突然大步飛出,頂在了老警察麵前厲聲喝斥。他橫眉如鋒目光如劍,而老警察也被他的氣勢一時驚到,止住了腳步。但是姐姐卻被這突然的閃身嚇得向後一退,腳下踉蹌一屁股跌坐在草坪裡。
她隻見眼前這個高大的身影橫跨在她身前,雙臂張開,寬大的袖口垂下像遮蔽夜空的烏雲,下身的褲裳在夜晚的微風裡擺動著,腿部矯健的肌肉若隱若現。而當這個身影瞥見坐在地上的她時,又立刻倉皇俯下身來,襟袖遮天蔽日。
在這一瞬間,漫天星光仿佛為之黯淡,整個世界突然變得靜謐而朦朧,隻有一股淡淡的茶香撲麵而來。
“達依教步!”又是這句話。
然而和上次聽到時不同,姐姐此刻清楚的感受到了他手心的炙熱,那溫度好像一團燃燒的火,緊緊貼在她小臂上,讓她周身立刻變得沸騰而燥動。她也清楚的感受到了他胳膊上的線條,那鋼鐵般堅硬的,帶著棱角的肌肉與血管,在光滑細膩的皮膚下跳動著,強烈的脈搏起伏讓她仿佛看到了這矯健肉體下一顆同樣赤誠勃動的心臟。她就這樣在自己的感受中沉醉著,以至於好一會兒以後才發現,身邊多了一位同樣身穿浴衣的長發女子,和男人一起將她扶了起來。
“哇——你看你看!那個日本男人,看到嗎那個!好an哦!”隊伍中身穿桃粉色浴衣的女人不斷攛掇著閨蜜朝這邊看過來。
“對哇,長得也蠻不錯啊!”閨蜜扭過臉來,捂起了嘴小聲笑著說。
“哇!真的太帥了,而且打扮什麼也蠻上身的!就是可惜……旁邊有個穿情侶浴衣的妹子哦……”女人撅了撅嘴。
“喂喂你不要搞了好哇,你想什麼哇!”閨蜜連忙用扇子拍著她,笑著說,“就算旁邊沒人,你也不可以了好哇!”
“哎呀我就是說說嘛!不過還是……哇,真的好帥!”女人盯著遠處,眼裡幾乎發出了光。“不過她救下的那個女的嘛,也就一般般了,一看就是這邊打工的……嗯……底子嘛蠻不錯的,稍微打理弄弄應該也蠻好……”她突然又轉過來對著身後的男子說,“哎?我看這個跟你蠻合適的嘛,你看你們蠻般配的!而且人家小姑娘年紀輕輕,你也不虧哦!怎麼樣,我幫儂過去問下聯係方式好哇?”
“哎呀,你知道我……我不喜歡年輕的……”男人有些尷尬,結結巴巴的說。
“哦!個麼你喜歡我就是因為我老咯?我哪裡老哇!哪裡老哇!你說哇!你說哇!”女子語氣強硬不依不饒。
“哎呀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哪裡老……我……”男子窘迫之下五官扭作一團,幸好有閨蜜再次解圍。
“哎呀好了好了,不要吵了,警察都說不賣了,走吧!今晚看來又吃不到了。”
三人抬頭,隻看見警察對著人群一個勁鞠躬解釋,隊伍便慢慢散去。
“哦豁!”女子似乎有些幸災樂禍,轉而又嗔怒道:“你看好哇!喊你早點來早點來,你呢?婆婆媽媽的,搞得我們這麼晚才過來!要是早點來嘛肯定吃到了咯!”
“那……那,那要不,換個東西吃吧?”男子小心翼翼的望著女子,陪著笑說:“我看網上評價,對麵那個燒烤還蠻好,昨天不是沒找到嘛,就是那家,要麼去吃那個吧?”
“那你還不趕快去占位子!”女子突然提高聲音喝道,“看不到這麼多人不排了往那邊走哇!站在這裡組撒啦!動動腦子好哇!等下去了又沒位子了好哇!”
“哦好好好好好……”
男人點頭如搗蒜,早已轉身一溜煙似的向對麵跑去。他腳下的襪子和拖鞋太滑,隻得邁著八字步左右搖晃著,手裡的袋子也跟著左右搖擺,脖子一伸一縮,背影活像一隻動畫片裡東海龍宮出巡的大鱉。
第二節
“要我說,咱就不交,看這幫小日本子能把咱咋樣,”金桂拉開窗戶,讓屋子裡的煙味散去,“反正又不沒收護照簽證,到時候咱買個機票一回,能咋樣!這也太欺負人了吧,賣個麻蝦關他們吊事,這個也管……”
“哎呀老天爺來,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人家這的法律不讓賣,不讓賣!”九虎哭笑不得,“咱原來不知道,現在知道了,也沒必要跟法律對著乾。”
“你嘬緊你!就知道說你媽!剛才在派出所的時候咋不說兩句!”金桂花拿起一個大桶,開始往裡麵收拾各種洗浴用品。“個不中用的熊玩意兒,除了會說你媽還會乾啥!我說我就不交,看他們能咋!”
金桂花說著又偷看了一眼全神貫注盯著手機抽著煙的老張。她見老張毫不理會,心裡也有些忐忑,便轉過身對老張高聲叫了起來:“你倒是也說句話啊!你這當家的悶炮一樣,光讓我們說,你拿主意啊!”
“我當啥家,拿啥主意,你不是都拿好了嘛,不交就不交唄……”老張稍一抬眼,看到金桂花滿臉焦急的樣子,極力忍著笑用話揶揄她。
“親娘哎可彆熊我了!我急死了,你倒是拿個主意啊!”金桂花皺著眉一屁股又坐回床邊,壓的床板吱呀亂響。
“你看我給你念念啊,”老張指著手機一本正經的念了起來:“養殖的,判一年,罰一百萬。放養的,判三年,罰三百萬。以銷售為目的養殖的,罰一個億……你這應該是以銷售為目的的吧?還給人家抓了個現行,那應該是要罰一個億。”老張撇著嘴看看金桂花,又看看手機,“我勒個孩兒勒!你這一個億,我可交不起,要不我給你買張機票,你今晚就收拾了趕緊跑吧!哎對,就把這個桶提上就行,”他指著金桂花手中的塑料桶,“這肯定不會跟上次來的時候一樣超重。趕緊吧,提桶跑路吧!哈哈哈!”說完他和九虎一起大笑了起來。
“你個熊爹跟著熊孩兒就知道笑話他媽!笑!笑!”金桂花說著重拳砸向老張,砰砰直響。
“笑啥呢,咋還高興上了?不罰款了嗎?”九牛擦著耳朵裡的水邁步進門,他手裡也拎著一個大桶,裡麵同樣裝著洗漱用品和換下來的衣服。老張雖然此時事業進步,但全家依然住在原來那間宿舍裡。
“俺爹查了,說像咱媽這種性質的,要罰款一個億。”九虎擠眉弄眼對九牛說,“爹說實在不行讓她提桶跑路,今晚就買機票!”
然而九牛卻沒能看出他的玩笑,隻是回頭把毛巾掛在門後,收拾著桶裡的東西笑著說:“你胡吊扯吧,你咋不說罰十億呢!這種最多十萬日元了不起了,就當買了個教訓吧。我看也彆讓人家孟叔家出錢了,人家也不容易,還得給老二看病,咱現在幫一把,以後說不定還給虎子說個媳婦兒,哈哈!”九牛說完就覺得自己有些冒失,趕忙轉過臉去看大家。九虎隻是扭過頭去不說話,金桂花和老張則表情複雜的對視了一眼。
“就是……就是這個罰款下來了得趕緊交……”九牛有些摸不著頭腦,隻得壯著膽子繼續說,“我聽說這個滯納金可厲害了,現在不交,以後那可就多了……”
“嗯!你說的對!”老張深點了點頭。他掏出煙又續上一支,九虎忙遞上火,自己也點了一支。“那你咋看這個事兒?”老張吐出一口煙,問九虎。
“我吧,我其實想,這個錢罰的越多越好!”九虎也深吸了一口煙,思索片刻後呼了出來。
金桂花擺著手站起來把窗戶開到最大,嘴裡還嘟囔著,兩個熊大人熊孩兒就在屋裡抽吧,嗆死了。
老張端起杯子咕嘟了一口,嘴裡呸呸吐著茶葉,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其實也沒啥,就是想著能趁這個事多認識人。”九虎微微一笑,接著說:“你不是也經常說嘛,做工程還是得看關係。我其實也沒多想,就感覺這個事兒,真罰個不疼不癢倒可惜了。要是罰得多,咱可以讓關總監幫忙介紹點兒當地的人,像監管之類,這以後都用的著,先把關係聯係起來。”
“那你咋聯係?”老張彈了下煙灰問道。
“現在真要是他給咱們幫忙減了罰款,那到時候肯定免不了給人家孝敬一點兒上去,這麼一來咱們就算欠了人家的情,那這關係也就算攀上了!到時候逢年過節也有個走動的理由了,一來二去也就能混熟。畢竟……”九牛稍微遲疑,“畢竟現在關係都在關經理那,咱們也得多發展自己的關係。”
“你兩個可不敢胡弄來,咱們這好好過日子就行了唄,還想啥來?”金桂花打斷二人皺起了眉頭,“那警察政府啥的,我看咱老百姓可是躲著點好。”
“嗯,知道啦。你趕快洗澡去吧,提個桶擱這坐半天了。虎子你也去吧,一會他們下工的回來了,人多。”老張衝二人擺擺手嗬嗬一笑。
“哎!”九虎答應著,拿起九牛放下的水桶便往浴室走去。身後的老張呷了一口杯中的濃茶,品著其中的味道,不由得點了點頭。
同樣是浴室裡,姐姐正坐在小小的浴缸裡隨意翻著手機。入夜已深,父親回來匆匆吃了一口便趕回工地,甚至連姐姐熬的湯都未及喝上一口。弟弟也已上床躺下,正呼呼打著小呼嚕。
唯有此時,姐姐才能有些許獨處的時光。她懶懶的靠在這張小到伸不開腿的浴缸裡,身後墊著一塊潔白柔軟的浴巾。為了不吵醒弟弟,她把花灑扣放在浴缸裡,讓水麵一點點沒過她的身體。
剛剛發生的事情依然曆曆在目,但為了不讓父親擔心,她隻字未提。
然而姐姐此時已不再去想罰款如何,因為她滿眼都是那個衣襟蔽空的高大身影,和他腰背雄健的曲線,透光緇衣下雕刻般的小腿肌肉。儘管她已竭力克製自己,但這讓人心跳加速的畫麵仿佛印在她眼前一樣,出現在眼前的牆壁上,頭頂的燈光裡,半空的水霧裡,甚至倒映在水麵自己模糊的影子裡。
突然,姐姐在手機裡看到了一張從未見過的照片。這是一個年輕的短發女子抱著一隻毛絨玩具,笑得開心極了。她一眼就認出,這是剛剛和小林在一起的那個女子,也許是女友,也許是妻子。這時她才意識到,小林把胸針借給她時,忘了登出自己的賬號,而她現在瀏覽的,正是小林的相冊。
姐姐心裡突然一陣低落,她左右劃著屏幕想儘快撥走這個女人。然而不論她如何劃動,麵前這個女人仿佛宣布主權一樣霸占著她的屏幕。她時而甜美動人顧盼生姿,時而古靈精怪滑稽可愛,時而橫眉嗔怒潑辣霸道,仿佛小林相冊的每個瞬間都隻屬於她。姐姐隻覺一股火氣上湧,正要扔掉手機之時,小林的麵孔突然出現在眼前。他懷抱一個毛絨熊睡在白色的鵝絨枕頭上,頭發淩亂如新萌的春草,完全沒了平日的整齊。他的兩腮在枕頭的擠壓下微微內收,讓嘴唇輕輕嘟了起來,一點晶瑩的口水掛在嘴角仿佛在告訴姐姐他睡得正香。窗外的晨曦灑進來,將潔白的床被染成了金色,這慵懶的溫暖似乎馬上就要從畫麵裡滿溢出來,讓她不知不覺也放鬆了下來。
浴缸裡水波微漾,花灑也微微浮了起來。溫暖的水流摩挲著她的小腹,癢癢的舒服極了。
她不舍地劃了過去,然而下一張照片卻讓她瞬間滿臉緋紅,心臟也仿佛要從胸口跳出來。隻見小林手持相機側對自己,全身赤裸,正閉眼陶醉地深吻著身下這個女人。他側臉的線條如古希臘塑像般立體深沉,濃密修長的眉眼仿佛畫作一樣夢幻迷離,而他身上白色的被子隻遮在臀部,一身近乎完美的白皙肌膚和健碩肌肉,在光影的明暗雕刻下發散著令人欲罷不能的雄性魅力。
他身下的女人同樣肉體雪白細膩,赤裸豐腴的大腿微微彎起,小腿搭在小林身上,雙手交叉環抱著他的脖頸。兩人胸口緊貼在一起,然而女人的臉卻被枕頭擋住,隻看到小林俯身的親吻。
姐姐隻覺得雙頰滾燙,心中鹿撞,不由得倒吸著氣輕聲啊了出來。她連忙在手機上快速劃著想要切換過去,然而慌亂之中的手指沾滿了水,以至於她越是想要劃走,屏幕上小林的身體便越是靠近,那臀峰間一點黑痣似乎也愈加清晰。姐姐隻覺呼吸更加急促,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勢不可擋的躁動奔湧起來,喉嚨處更是腫脹難忍,而這狹小空間裡彌漫的水汽和沒過胸口的水位,更是讓她幾乎窒息。
她扣下手機猛地起身,驚覺般惶恐地呼吸著,讓浴缸裡的水劇烈地蕩漾了起來。
然而這張照片仿佛低吟起了攝人心神的咒語,水聲也仿佛滿月下帶著哀求與呼喚的春潮,一浪浪衝擊著她心中的幽岸。姐姐隻覺腦中一空白片刻,隨後便是是天旋地轉的眩暈。
她終於放棄了最後的抵抗,把身體徹底交給了在躁動而癲狂的肉體之下,自己那最歇斯底裡,脫胎欲出的潛意識。心防徹底潰決之後奔襲而來如江海泛濫的,便是漫天春水。
她醉了,緩緩閉上了眼睛,滿眼都是愛人。
花灑的水已停息,靜靜地沉在那裡。房間裡冷冷清清,空空蕩蕩,連先前彌漫的水汽也都不知何時消散乾淨。她一個人在平靜而冷去的水中,悵然若失。一陣巨大的失落像厚重的烏雲一樣突然降臨,包圍了她,讓她幾乎哭了出來。
她像委屈的孩子一樣側身蜷縮了起來,頭枕在浴缸邊,呆呆望著角落裡一塊黑色的石頭出了神——眼前為何是另一個少年?
那天晚上他紅著臉,甚至都未敢抬頭看自己一眼。
第三節
“姐姐,我今天不去耍了嘛,等哈兒我跟你一道去廣場,幫你和金嬢嬢賣菜。”弟弟揉揉眼睛,坐在床上開始穿衣服。
姐姐十分訝異的看了看他,她沒想到這居然是弟弟睡醒後的第一句話。
“啷個了嗦?昨天不是還喊到要去耍,今天咋個學乖了噻?”姐姐笑著問。
“你昨天是不是和金嬢嬢遭人欺負了嗎?”弟弟一本正經的望著她的雙眼。
“哎……”姐姐竟一時語塞。
“我就曉得!”弟弟從床上下來,光腳踩在地板上。“晚上吃飯的時候看你不說話,我就曉得咯!你哪次遭委屈不是這個樣子嗦?再說了,我看你們準備的東西除了小龍蝦,都沒得咋個賣,都一個樣子回來了嘛。”
弟弟走進浴室,拿起牙刷擠上牙膏又說道:“還有你昨天晚上,悄悄的躲在這裡一個人哭,我都聽到清楚,你就莫得再哄我了。”弟弟含著牙刷嘴裡咕嚕嚕的說:“你哄老漢是不想讓他操心,就莫得哄我了,我總能幫到你們噻。”說完便不再言語,咕嘟咕嘟的開始漱口刷牙。
聽到昨晚在浴室哭泣這幾個字,姐姐感覺像是被當眾扇了一記耳光,臉上紫一陣紅一陣。她趕忙背身過去,低頭咬著手指說,那不是哭……她沒哭,是弟弟聽錯了,恐怕是水聲。
弟弟也不爭辯,稀裡呼嚕一陣洗漱後出來坐在餐桌前吃起了早餐。他一邊吃一邊問姐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姐姐窘迫間無話可說,隻得把被罰款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弟弟。
弟弟聽完後說今天一定要去,就算不打雜幫忙,至少還可以當翻譯。他說萬一今天警察再來,或者遇到顧客問什麼,都可以幫忙。況且他在那裡一樣可以看書玩平板,甚至還可以去廣場和寺裡玩。
姐姐想到要儘早還胸針給小林,便點頭答應下來。而一想到小林,昨晚浴缸裡的事和他赤裸的身體又立刻浮現在眼前。她趕忙端起杯子遮住臉假裝喝水,怕弟弟覺察到什麼異樣,然後又主動聊起了今天的計劃,想要把腦子裡這些事統統趕走。
“哎妮子,你說昨天的事是咋弄的來?”金桂花坐在小馬紮上,端著大碗喝著麵條問姐姐。
“罰款噻?”姐姐夾起一筷子麵條吹著,“就是不讓賣小龍蝦嘛,違法的嘛……”
“不是,我知道是不讓賣,但是你說,他咋知道咱們在這賣的?咱一來沒打廣告,二來也就那一點蝦還放在下麵,他們人來的時候都沒賣出去多少,你說那幾個警察咋知道來?”
“這個嗦……我想不到……是不是哪個人打包去吃,叫人家警察看到了噻?”姐姐聽金桂花如此提醒,也覺得事出蹊蹺,皺著眉頭停下了碗筷思索著。
“你看看,你看看!我跟你說,這裡絕對有道道兒!”金桂花湊過來歪著脖子篤定地說,“昨晚回去那幾個老爺們兒跟我說,我剛開始還不信,後來也越想越不對勁兒。你說,是不是這麼個意思?”說完金桂花搭著碗邊連湯帶水喝了一大口麵條,嚼也不嚼就吞了下去。
“那張爸他們咋個說嗎?是不是看我們是外地人嗦?那也不對嘛,那邊也好多中國人開的店,也都是老店了嗦……”姐姐還是不得其解,捧著碗筷呆坐在馬紮上。
“這肯定是讓人點了!就是舉報了你知道吧?然後人家警察過來精準執法,給咱直接按的死死的,連蝦放在哪個地方都知道,咱跑都跑不脫!”金桂花說完又大口刨了幾口麵條,然後用拿筷子的手掌擦了一把鼻涕繼續說著。
“他們幾個說,咱現在是遇上事兒了,最有可能的就是那個小壞雜種橛子兒。”金桂花吸溜完剩下的麵條,一仰頭喝光了湯水。她直了直身子長舒一口氣歎道:“哎呀真帶勁!咱妮兒做的麵條子這喝著也太舒服了吧,真帶勁哈哈!”說完一拄腿站了起來,“我再懟一碗,你也趕緊吃,吃完了也再下點兒,把這點兒剩下的都下了吃了,彆剩了,浪費……”說著她打開煤氣,鍋裡的水逐漸沸騰起來。
姐姐聽到這話心裡一緊。然而金桂花說的又句句在理,讓她不得不再次想起那天河邊的情景,心頭泛起一陣惡心。她連忙擺擺手說不要了,自己真的吃不下了。
此時正是下午兩三點,午飯高峰已過,金桂花和姐姐二人也休息下來吃起了午飯。弟弟早已吃完,趴在旁邊的矮凳上看了一會兒平板便睡意來襲,躺在了金桂花用折椅拚成的床上,還墊著她的衣服當枕頭。
“那……”姐姐有些猶豫著說道:“反正都已經罰款了噻,再剩下的這些,我們也沒得違法,應該沒得事……對了嬢嬢,我還沒得跟我老漢兒說,你也叫張爸他們不要跟他說哈,我怕他操心,本來這段時間上班也忙得很……”
“要我說咱妮子就是會疼人,啥事兒都能想到家裡人,哎呀真是個好閨女。”金桂花笑盈盈地看著姐姐,“也不知道以後哪家的小夥子有福氣,能把你給娶回去,那可真是享了大福了!長的真水靈不說吧,又會疼人,乾活兒也麻利……對了妮兒,你有看上的人沒有啊?有的話跟姨說,姨眼光可毒了!幫你一塊兒看看,保證能給你找個好人家兒!”金桂花越說越來勁,兩三下又盛出滿滿一大碗麵條,拉過馬紮坐在姐姐身邊,煞有介事的貼上去壓低聲音說著。
“姨可跟你說,咱女人家可得千萬找個那身體好的!壯實的!就好比網上那些個小年輕,還有這邊那些個小日子的男的,光一天天頭發梳的油光鋥亮,衣裳褲子打扮得展樣的很,那姨跟你說都沒吊用!那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那胳膊腿兒細得跟個乾猴兒一樣,到時候上了炕,兩三下就不中了,那你這一輩子就算毀啦!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你就得找那人高馬大的!姨跟你說,姨可是過來人,那你以後兩口子結婚了,能折騰你一晚上!你光享受就完啦!你現在不懂,但是姨跟你說,那可舒服可帶勁啦!你可聽見沒?你彆光點頭,姨說得可都是咱女人家最要緊的!”金桂花聲情並茂越說越直白,就差拿出圖片來教學了。
而經過昨晚,姐姐已經能對她話中意味領會個大概。此時幾乎要把頭埋進碗裡,臉上更是火辣難耐。她起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隻恨今天把頭發全紮了起來,不然垂下的劉海還能在她和金桂花赤裸的描述中有些阻隔。姐姐正為難間,餘光看到對麵過來一個紮著白頭巾的男子。她連忙抹了把嘴站起來,用拙劣的日語說了句“伊拉夏伊馬塞”——這幾乎是她會的所有日語。
然而男子既不看菜單也不問菜品,隻站在門口微笑著有禮貌地鞠躬說話。他雙手捧著一個袋子,可以看出裡麵是幾個便當盒。姐姐突然發現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馬上驚覺這是那個日本孩子青田信的父親,而他似乎並不是來買東西的,反而是要送東西。
姐姐點頭答應著,轉身看看睡著的弟弟。她並不想叫醒他,於是便掏出小林的胸針戴了起來。青田信的父親看到姐姐的胸針,也笑著急忙掏出了自己的戴了起來,二人由此便流暢地交流了起來。
“多有打擾!”男人又深鞠一躬,“此來非常冒昧!我是青田信的舅舅,不知您是否還記得,我們在學校見過麵。”
姐姐心裡這才一驚,這男子原來不是青田的父親。她稍稍愣了下,連忙微笑著回應。
“上次孩子的事情我心裡也十分過意不去,也沒能來得及向您道歉,請您原諒!雖然學校已經做了處置,但是青田信動手打人,無論如何是不對的,作為家長,我本來應該登門道歉,但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男人又鞠一躬。
姐姐除了偶爾幾次和辦公區的日本人說話,還從來沒遇到過如此禮敬她之人,反而有些不知所措,連忙不停的擺手,嘴裡重複地說著沒有沒有。
“孟春君在那次之後,還特地過來和青田信道歉言和,這也是讓我非常感動的!看得出來孟春君已經是一位非常有擔當的男子漢了呢!反而青田信,倒是有些……氣量小了……”青田信的舅舅說到這有些尷尬的笑了。
姐姐依舊不知該如何應對,還是擺著手說著沒有沒有,隻在最後聽到男人說自己孩子的時候,終於說了句兩個都是好孩子,都是好朋友。
男子也陪著笑,繼續說道:“我和兒子的店就在對麵……”他轉身指了指遠處的渡邊燒魚,“本來也不知道您在這裡,但是昨晚看到您這邊有些事情,才認出了您,所以今天特地過來。”
他又捧起剛剛的袋子,“這是我親手做的一些食物,本來作為道歉的話,實在是太單薄太失禮……但是也算是我的一些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所以還請務必收下!”說著他再次雙手捧起袋子送上前來。
姐姐見他如此誠意,也隻好接了過來,嘴裡一個勁的說著謝謝。男人看到姐姐接過東西,喜笑顏開。他斜身看了看後麵睡著的弟弟,又點著頭說今天就不打擾了。隨即後退兩步,才轉身大步離去。
等男人走遠,金桂花忙湊過來問,姐姐便跟她說了這是青田信的舅舅。金桂花聽完長哦了一聲,然後感歎說這孩子的舅舅看著還挺和氣的,估計孩子也是惱了才動手的,真正壞的就隻有那個半大雜種小橛子!
還沒等金桂花說完,姐姐突然一拍腦袋叫了聲不好。原來她剛剛被突如其來的禮貌和客氣一下衝昏了頭,人家拿了東西來,居然忘了回禮!再不濟,手邊現成的小菜小吃,也是可以裝一點兒給人家帶回去的。
金桂花卻大大咧咧哈哈一笑說沒事,晚點讓弟弟給送過去就行,反正也在對麵。而且日本男人就愛晚上喝酒,正好給他們下酒了!
金桂花看姐姐不吃了,端過她的碗來一口刨光,接著又開始了科普。她對姐姐說,你看這孩子他舅,這腰壯的多帶勁,關鍵你看那後腚也恁翹,走路還一搖一晃的,那跟你說到了晚上都是勁!可美不死你個猴來!你看男人不能光看正麵,那還是得看後身!
她望著渡邊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說道,馬看腿來豬看膘,腰好的男人你隨便挑!
第四節
果然,晚上正熱鬨時又來兩組警察。這四人態度倒是極好,臉上始終保持微笑,不停的鞠躬點頭,但行動上卻一絲不苟。他們先是禮貌勸退了排隊的客人,然後客氣又婉轉的向金桂花和姐姐解釋此行的目的——例行檢查。
他們先是把所有食材和調料全部擺在了桌上,然後不管大小盆罐,都逐一打開,先問姐姐裡麵是什麼,然後再幾人湊在一起仔細研究。遇到“可疑”之物時,哪怕隻是一個牙簽盒大小瓶子,也會謹小慎微再三確認,甚至嚴謹到翻開盆裡晾著的涼麵麵條,查看裡麵是否藏有東西。
在一通折騰後,幾人終於沒有發現任何可挑剔之處,一遍一遍道歉著把所有東西嚴絲合縫地放回原處,甚至還掏出隨身毛巾幫姐姐擦乾淨了桌麵,最後鞠躬離開了。整個過程中弟弟的翻譯倒也不差,但是個彆詞彙確實不懂如何解釋,所以姐姐也隻能借助胸針幫忙。
警察雖然沒有找到任何問題,但這一番檢查究竟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早過了用餐高峰。此時廣場上的人,多已是吃過晚飯出來遊玩的,或早已三三兩兩在居酒屋、燒鳥店裡坐定,一輪一輪的喝起了酒。姐姐這裡本來就是以小吃麵食為主,加之沒有日本當地“屋台”攤主那種能和顧客無間交流的條件,所以在警察離開後就基本沒了什麼客人。
“嬢嬢,明天把這些剩下的賣光,早些就收了吧,我不想再做了……”姐姐呆坐在檔口,低頭看著腳下的影子。她沉默了許久,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嗯……行!”金桂花看到姐姐的樣子,心裡也一絞,點點頭答應了。“你也彆往心裡去了,就是那小雜種橛子倒得鬼,哎……”金桂花也長歎一聲,“還是你張叔說得對,在外麵不容易。遇到這種事兒了才知道了,要是能認識個一個半個人,說不定還能有點用。”
“我曉得嘛,你說的……”姐姐背過身去,燈光下的背影小得可憐。“我就是想不通,我啥子都沒得做錯,為啥子就是要害我們嘛……老漢兒在外麵累死拚活掙錢,我就是想幫到點兒,咋個啥子都弄不成,還惹了這麼多麻煩……嬢嬢……”
姐姐終於控製不住自己,她扭頭輕輕叫了聲金桂花,淚水已是劈裡啪啦的滾落了下來。
金桂花此時也沒了主張,找不出安慰姐姐的話。她隻好抱著她,不停撫著她的背,一邊傾儘畢生最惡毒的話咒罵著伊崎岩雄。
“姐姐,你莫哭了,都是我不對,我不該去惹到那個人。”弟弟輕輕走到姐姐身邊,拉起了她的手,滿眼關切。“明天我就再去找他,給他再認個錯,叫他不要再舉報我們了。”
姐姐隻覺得一股強烈的暖意從胸中擴散開來。她吸著鼻子把弟弟抱進懷裡,隻覺得弟弟又長高了許多。然而她最終還是叫弟弟不要再去找ricky,說沒有必要再和這種人計較,反正明天也是最後一天,賣完就不做了。金桂花也趕忙拉著弟弟胳膊說千萬彆再去招惹這個人,弄不好兩句話不對付再鬨起來,那更不值得。
三人正說著,隻見牛虎二兄弟走了過來。金桂花忙問二人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晚上吃了沒,還吃不吃?九牛嘿嘿笑著說吃是吃了,那你要硬讓我再吃點,也不是吃不下。金桂花嘴裡罵了一句熊孩兒,跟你媽還打上馬虎眼了,早已起身笑盈盈地給二人準備起了飯菜。九牛哈哈一笑,又轉頭問姐姐有沒有啤酒。姐姐看到二人也覺親切,擦了一把眼角,笑了笑說有,你兩個來了啥都有!說完便和金桂花一起忙碌起來,沒一會兒就弄了幾個小菜和麵條,擺了滿滿一桌。
二人也不客氣,捧起麵條狼吞虎咽。九牛還一邊滿嘴麵條呼嚕著說:“親娘哎,這也太好吃了吧!你說就這麵條子,我天天吃,我都吃不膩!”說著他又就著一大筷蘿卜絲刨了一大口麵條,指著碗說:“我這碗吃完再給我來三碗,這太好吃了親娘哎!”
姐姐看二人大口吃飯的樣子,心裡隻覺得踏實了許多,一時間心頭陰鬱儘消,她笑著說要得,今晚管夠管飽,要吃多少都有。金桂花卻嘖舌罵道,兩個白吊搭的熊孩子,晚上吃了還餓成這樣!不是和你爸吃席去了嘛,咋還把你兩個餓下了,恁爸呢?
九虎早已顧不上說話,三口乾完了一碗麵。他把空碗遞給金桂花接,喝了一大口啤酒緩了口氣,嘴才騰出空來說話。他說咱爸新找的活十拿九穩了,晚上招待客人。你說那叫啥吃席啊,桌上的菜加起來還沒我臉蛋子大,還這個那個規矩,吃也吃不飽,點也不敢多點……金桂花此時又遞過來一碗高高隆起冒尖的拌麵,九虎接過來埋頭就刨,也不管金桂花問他老張是不是回家了。
“人家招待客人呢,叫我和虎子先走,肯定後麵有節目……”九牛依舊滿嘴麵條呼嚕說著,一邊嘿嘿笑著把空碗遞給了姐姐,卻被金桂花搶過。
金桂花剛轉身,九虎便用力一腳踢在九牛小腿上,還狠狠瞪了他一眼。九牛馬上意識到險些又說錯了話,趕忙改口道:“肯定後麵要……喝得……多……多喝點兒……”
“哎呀沒事,爸也喝不多,讓他們喝吧。”九虎忙咽下嘴裡的麵條接過話,“他也是看俺倆沒吃飽,也不想讓俺倆喝酒,就讓俺兩個先走了……”
“對!還特地囑咐俺兩個來看看你們!”九牛忙搶道:“說昨天忙的很沒顧上,還出了個破事,今天就讓我倆過來看看……”
“你可閉緊你那豬拱吧你!就跟你媽胡吊扯!他愛乾啥乾啥,我管得住他?兩個熊玩意兒跟著大熊一塊兒糊弄你媽!”金桂花轉身就是一通臭罵。她惡狠狠的把麵條塞到九牛手裡,瞪著眼睛令二人不敢抬頭。姐弟倆卻一直憋著笑。
“你還好意思說來?你看你媽個熊!今天又叫人查了!他一個當家的甩手啥都不管,俺們娘倆在外麵給人欺負,他也不管,他以後喝死在外麵我也不問!”金桂花說完背身一坐,氣呼呼的眼看著遠處不再說話,粗闊的後背一起一伏。
兄弟二人聽出母親確實有些生氣,便問了今天的事。金桂花依舊背身不語,姐姐便把剛才的事情講給了二人。
“媽的這小橛子!下次讓我遇見看我弄不死他!”九虎聽完惡狠狠的說了句。他氣得咬牙切齒,眼裡全是上次在河邊姐姐被欺負的畫麵。
“你也彆氣了。”九牛也放下了筷子,著看著滿桌的空盤子。“你要麼就直接弄死他,弄不死再咋樣都是咱吃虧。咱在這人生地不熟,老爹那也不容易有點起色,你可彆衝動了。”
九虎聽了這話也是低頭歎息一聲。
“牛子這話還說得有理。”金桂花終於不再生氣,似乎也是被九牛的幾句話感動了,轉過身來對著兩兄弟說著:“誰家不遇到點兒嘔人的事。咱在人家地方上,有時候該低頭就得低頭。就像你爸說的,忍一時風平浪靜,長壯了要他小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