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感冒了嗦?”弟弟看她有些心不在焉,學著姐姐的樣子也把手搭在她的額頭上,又比了比自己的額頭。
“應該沒得嘛……”姐姐也有些懷疑,摸著自己的額頭,又比了比弟弟的額頭,“沒得發燒嘛……哎呀,不管了,也可能又是二道杠了噻,哪個曉得哦……”她笑了笑,歎了口氣站了起來,轉身向廚房走去。
“今天我多做一份辣點兒的,給老漢兒等下留到,你們兩個就還是吃微辣的噻?”姐姐在廚房裡朝外大聲問著。
“要得要得!”弟弟也大聲回答,“頂上那個大燈也要壞了噻,昨天晚上就一閃一閃的,叫老漢兒回來也一起看下……”
姐姐剛要答應,就被電話鈴聲驚得一跳。她放下手中的活計,接起電話,隻聽小四帶著哭腔說,師傅糟了,叫不醒了。
第四節
夜已深,殯儀館的靈堂裡,兩夥人圍桌打牌,手邊的凳子上擺著小吃和啤酒,讓本就不大寬敞的空間顯得喧囂熱鬨。
牛虎兄弟和姐姐商量後,也不知從哪找來了一扇大屏風,將父親的靈柩隔在了後麵,又從超市買來嶄新的被子蓋在父親身上,最後又把和尚用來放缽盂念經的小桌改成了供桌,點上了電子香燭,擺上了幾樣酒菜。這一番打點下來,也算“日體中用”,讓父親的最後一程能在熟悉的環境裡走得舒服——至少在活著的人看上去是如此。
姐姐和牛虎兄弟坐在靈堂前,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弟弟已經睡著,姐姐和牛虎二人勸他去隔壁專供人休息的房間裡睡,他執意不肯,便睡在了拚起來的椅子上,身上披著九牛的外套。
“你問孩子了沒,以後準備咋弄?”老張和金桂花站在稍微遠離人群的門口,望著靈台前姐姐的背影。
老張也是入夜後才和九虎一起,帶著一夥兄弟風風火火的趕來。他進門後對著父親的靈柩倒頭就跪,後麵的兄弟們也是立馬呼呼啦啦跪了一地。他們本還打算在靈堂裡用火盆燒紙,但抵不過殯儀館工作人員的執意的阻攔,隻好把火盆搬到了屋外。
“還沒,現在問個啥,估計孩子現在腦子也轉不過來,心裡亂……等後天把人送走了慢慢再說吧。”金桂花歎氣道。
老張點點頭,“後勤的人來了沒有,還有沒啥彆的事要料理?”
“你可彆提了!”金桂花臉上頓時露出氣憤之色,“也不知道哪個二百五派了這麼個人來,進門就大呼小叫的!本來醫院裡,殯儀館這些應該都是他們聯係好,結果進了病房說了沒兩句,就扔下一個電話號碼讓我們自己聯係。我說我咋聯係,都不會說日語。可你知道人家咋說,”金桂花說得激動,啪得兩手一拍攤向兩邊,“人家說那你們得自己聯係啊,你自己家的人死了不自己料理,難道還讓我料理嗎?”
老張點上一支煙,不動聲色的聽金桂花繼續發泄。
“關鍵是啥,”金桂花憤怒的皺著眉,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人家臨出門還甩了一句,哦,說啥,根據規定,人死了以後給你們十五天緩衝期,到點兒就得從宿舍搬出去。我都還沒來得及細問,人家又甩下一句,那我可通知到了,你們彆耽誤了,然後甩腚溝子就走了。你說氣不氣人!”
“那你們後來咋弄來?”老張吐了口煙問道。
“那還能咋弄來,”金桂花哼了一聲,“那我給你說,你彆看有時候這些日本人裝的假得很,但是人家也是真幫忙。我後來沒辦法,去找那個大夫,人家大夫可一點不馬虎,馬上就打電話給殯儀館。”金桂花的語氣漸漸緩和,“人家殯儀館的人來了以後,他還帶那個翻譯機器人過來,給我倆翻譯,本來我估計這些都不歸人家醫院管……”
老張聽著微微點了點頭。
“最後把我們送走的時候,那幾個醫生還都到門口來送行,都低著頭,哀悼呢……”金桂花歎了口氣,“雖說咱知道這多半都是裝的,但是人家起碼有這個樣兒在……唉……哪像咱們,口口聲聲說都是中國人,還不是見一個坑一個,沒錢都他娘的靠邊站!”
老張安慰了金桂花幾句,便帶著他一起去裡麵坐著了。
到了後半夜,打牌的人先後倒在了椅子上,七仰八叉地打著呼嚕。姐姐也十分困倦,但她執意不肯睡,依然坐在靈台前。
金桂花見苦勸她無果,自己也感到實在疲憊,便在姐姐的勸說下進去休息了。她叫醒了睡得正酣的老張和九牛父子來換班,自己也顧不上擦臉洗漱,一頭倒在床上和衣而睡。
“你也去睡會吧,虎子。”老張搬著椅子過來,點上了一支煙,一手端著的紙杯裡泡著三個茶包。
“沒事,天都快亮了,我就不睡了。”他打開了自己的煙盒,發現已經空了,便扔在了旁邊椅子上。老張見狀,把自己兜裡的煙扔給了他。九虎也不客氣,點上一支抽了起來。
九牛眯著眼還沒睡醒,打著哈欠泡了茶遞給姐姐和九虎,又從牌桌附近取了些啤酒零食過來,吃著解困。
沒了金桂花在身邊,老張父子三人和姐姐隻有尷尬對坐,就像列車上不得已被安排在一起,分享同一張桌子的四個陌生人,半天都沒人說得出一句話。
“大姐……”九牛終於開口。他想問姐姐困不困,實在不行就去睡一會兒。誰知剛一開口,便和父親的話撞在了一起,讓這本就尷尬的氣氛更加了一分滑稽。
“啊……”姐姐已經連續幾個晚上沒睡好,加上今天通宵熬夜,腦子更是如在雲霧之間,她呆呆地抬起困倦的眼睛望著父子二人。
“以後有啥打算沒有?”老張看了眼九牛,也不理會他,徑直問道。
“先把骨灰帶回家,和爺爺奶奶葬在一起……”姐姐略一沉吟,怔怔地說,“然後做啥子,還沒得想好……回去再看嘛,總能找得到個工作的噻……實在不得行的話,老家還有個親戚……”她不得已的再一次想起了村長老婆,還有村長,“實在不得行……就請他們幫幫忙,看看能不能給介紹一個工作……”姐姐說到最後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嗯……”老張看她說完,應了一聲,低頭吹了吹自己杯裡的茶水。一股熱氣在稍覺清冷的夜裡升騰而上。
“那家裡除了你剛說的親戚,還有其他人嗎?”老張輕輕吸了一口,試探著茶水的溫度。
姐姐雙手抱著紙杯,呆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出神。她輕輕搖頭之間,一滴晶瑩的淚水滴在了水麵上,她的倒影也隨之模糊,破碎。
“哎呀爸你總提這乾啥來,到時候再說唄,又不是找不著個工作……”九牛見狀忙遞上紙巾,又把姐姐手裡的茶杯與自己的交換,“來你喝我這個大姐,我這個還沒喝呢,都一樣。”他說話間把姐姐手裡接過來的杯子扔在了腳邊,順勢拿起一罐啤酒,哧得一聲拉開喝了起來,絲毫沒注意到老張暗暗斜眼瞥他的無奈眼神。
九虎默默無話,也放下了手裡的茶杯,打開啤酒飲了起來。
“剛說的那個親戚,是你啥人,家裡乾啥的?”老張微微呷了一口熱茶,繼續問道。
“是我三爸,是我們村的……啊不對,聽我嬢嬢說,去年就已經去縣政府了,具體做啥子我也不曉得……”姐姐吸著鼻子說。
老張微微仰頭,哦了一聲,“那你這個三爸,是你爸這邊啥親戚?之前好像也沒聽你爸講過嘛。”他放下了嘴邊的紙杯,握在手裡來回轉動著。
“其實,我也曉不得到底有啥子親……我從小就是喊他三爸,老漢兒也從來沒得說過這些……”姐姐說著又抽泣起來。
此時外麵黎明將至,正是夜色至深,寒霜驟降之時。幾人都覺得寒氣上升,姐姐更是抱起了胳膊,不停的擦著鼻子。九虎見狀,解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姐姐身上,又轉身去屋裡拿了兩件衣服,蓋在了弟弟身上。
隨著幾聲清脆的鳥鳴傳來,外麵濃如陳墨的夜色終於逐漸化開,一點點由黛及灰——大霧彌漫,就連窗外近在咫尺的樹影也隱匿其中。
“走吧,牛子,跟我買點早餐去,天都亮了。”老張一口氣喝乾了手裡的熱茶,抖擻精神站了起來。
他囑咐姐姐,等會吃了早飯一定要去睡,不然後麵這一晝夜可是盯不下來。另外今天說不定還有客人來,都得她出席,好歹禮數要周到。
姐姐也覺得有些撐不住,終於點了頭。老張看著她答應下來,心裡也放下幾分,招呼一聲九牛,二人便走進了濃霧中。
第五節
吃過午飯,眾人正要休息之時,姐姐突然大哭著從休息間闖了出來。她徑直撲向父親的靈柩,喊著爸爸,淚如雨下。眾人一時訝異不知如何是好,隻有金桂花趕忙放下手裡的飯盒,上前將她扶起。
早上太陽剛出來時,金桂花看著姐姐吃過飯,便讓她進去補覺休息。臨近午飯時候,金桂花也並未叫她起來吃飯,為的是讓她能多睡一會兒。誰知姐姐從夢魘裡哭醒,恍惚之間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在悲傷與驚懼中惶恐無措,才哭著推門衝了出來。
姐姐在牛虎兄弟和弟弟的攙扶下坐了下來,而金桂花則懷抱嬰兒般將她攬入懷裡,輕聲撫慰著。許久之後,姐姐漸漸止住哭泣,而等她擦著鼻子平息下來時,才看到小四紅著眼睛站在稍遠處,身後是一個同樣身著工裝,其貌不揚的男子。
“大姐,我和佟經理來看哈兒師傅……”小四一開口便哽咽起來,金桂花趕忙使個眼色將他攔到一旁。
小四剛要往後退,卻被後麵的男子從身後一把抵住。隻見男子稍微整理了儀容,拉著小四一起靠上前來。
“大姐你好,我是孟師傅一個班組的,我叫佟根生。”男子並沒有對姐姐說什麼,反而是和金桂花打起了招呼。
金桂花以為此人是父親手下某個班組長,正準備叫九虎招呼,卻見一旁的小四擦著眼淚趕上前來說,這是我們段上的佟經理,今天特地來看看師傅。
金桂花也是浸淫工程日久之人,加之看到小四的神情,便一下明了,趕忙讓九虎去拿張椅子過來。她搖了搖姐姐,說這是父親工程上的佟經理,來看父親了。
姐姐聽到是“佟經理”三字,便已有了大致印象。弟弟上次從豎井裡救出青田之後,受了當地政府和項目上的多方表彰。而在弟弟從醫院出來之後,關經理就帶著一大隊人馬,在一眾記者的簇擁下,呼啦啦來到了家裡慰問。當關經理和父親的對話開始沒多久,這位佟經理便在關經理耳邊低語幾句,關經理隻是微微沉吟點頭。隨後佟經理便招呼記者們關掉了設備,然後對父親說,前些日子弟弟住院時本應該去看望,但是關總遠在國內,實在安排不過來。今天關總剛下飛機就馬上過來探望……隻是……佟經理臉上略有難色,隻是這……孩子現在生龍活虎坐在這,上了鏡頭效果不好……能不能讓孩子躺在床上,蓋個被子就行,暫時這麼擺個姿勢,這樣咱們畫麵效果更好,顯得更真實……父親知道這哪裡是商量,隻得讓弟弟上床躺著。隨後各路記者才又打開設備,記錄了關總監親切慰問見義勇為工人家屬的感人一幕。
“佟經理來了……”姐姐掙紮著起身,但隻覺得身體一虛,一陣頭暈目眩,又在金桂花的攙扶下原地坐了回去。佟經理見姐姐精神不佳,擺擺手拒絕了九虎拿來的椅子,隻欠身站在姐姐麵前說話。
他先客氣一番,囑咐姐姐保重身體之類。接著說今天首先是代表項目上來看看父親,但最主要的,還是代表關總監來表示慰問。他說關總這段時間不在島上,不能親自來給老師傅送行。但是聽關總說過,之前一直和孟師傅在段上搭班子,從那時候開始就非常敬佩孟師傅的為人,今天遇到這樣的事,也是十分惋惜。說著,佟根生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他說這是關總特地關照,要他帶到的一點個人的心意,他還特彆強調地加重了“個人”兩個字。他還說,關總再三叮囑他,讓他一定要親自向姐姐轉達,如果姐弟倆遇到什麼困難,儘管提出來,隻要是他能力範圍內的,肯定解決。
姐姐含著淚接過了信封,點點頭,除了謝謝也不知該說什麼。
金桂花則心下一動,笑著說:“關總監這麼忙還能關照的這麼周到,真是太感謝了。其實昨天後勤的人來過,有些事確實也沒說得特彆清楚,不知道佟經理能不能幫忙再給問問?”
佟根生以為此來隻是走個過場,而金桂花拋出的這句話的確令他始料未及。然而他非但沒有表現出驚訝,反而是一臉關切的問了起來。金桂花便把昨天後勤來人的行止又添油加醋一層,講給了佟根生。
“那這樣吧,我現在就問問看,這樣你們也放心。”佟根生聽金桂花講完,沒有片刻遲疑便拉過椅子坐下,開著免提撥通了後勤的電話。
佟根生和客服客氣地解釋一番,便順利的轉到了昨天那位後勤專員的線上。電話那頭的專員聽到佟根生自報家門是分段經理後,語氣倒也和緩誠懇,詳細解釋了一番後續宿舍退住的要求。其間幾次金桂花想要開口,都被佟根生一個噤聲的手勢悄悄攔住。
“哦——所以就是說,按照規定,員工不管是離職也好,身故也好,家屬住的宿舍,都隻能有十五天的緩衝期,到時間就必須搬出來,對嗎?”佟根生耐心聽完解釋,抬頭看著金桂花,和對麵作了最後確認。
隨著對麵肯定的答複,金桂花也微微皺了皺眉頭,露出了憂慮之色。
“哎對了,那我麻煩再多問下,”佟根生似乎想到了什麼,趕忙又說,“那咱們後勤有沒有相應的政策,可以幫家屬找地方住,或者能提供什麼對接的租房中介之類?畢竟他們在這語言也不通。”
“這沒有。”電話對麵的語氣冰冷,一個字也不願多說。
對話沉默了幾秒,對麵仿佛是料定了佟根生注定要放棄,隻等待他最後說出結束語,掛斷電話的那一刻。
然而佟根生卻清了清嗓子,用更加柔和的語氣說道:“這個事是這樣啊,現在咱們這情況比較特殊,這兩個員工家屬都是孩子,一個還在這邊上小學。員工身故呢也很突然,兩個孩子一下也應付不過來這麼多,所以能不能幫忙反映一下,申請把緩衝期加長一點,或者就按照價格租是不是也行?畢竟這個員工之前也是和關鵬飛關總一起合作過。”
“這個確實沒辦法。”對麵的態度似乎又溫和了起來,不知是被佟根生的語氣感化,還是純粹因為聽到了關鵬飛三個字。“說實話,我們每天都遇到好幾個你們這樣的,不管誰誰來,都說自己有特殊情況,都問能不能變通一下。”佟根生點點頭,聽話筒裡接著說道:“我們後勤也有難處,畢竟如果說開了這個口子,後麵其他人的特殊情況要不要照顧?這個還得請你理解……不過你說的這個事情,我也隻能是儘力去給領導反映,至於討論下來什麼結果,我可不能保證。”
聽到這裡,佟根生也知多說無益,便客氣的道謝,掛了電話。
金桂花和姐姐雖然也覺無望受到特殊優待,但仍然對佟根生的這通電話感激不已,不停地道謝。佟根生卻搖著頭說也沒辦成什麼,實在對不住。隨後他又說,明天的告彆儀式不能前來了,因為項目上後天要交付驗收,明天得做最後準備。說著他又一次表示抱歉,而姐姐和金桂花哪裡敢介意,隻是說您忙工作要緊,今天來過就行了。
佟根生見金桂花和姐姐也無其他事情,便又客氣兩句,和小四一起動身離開了。
入夜後下起了雨。風一陣陣地吹來,雨點打在窗外的樹葉上沙沙作響,打得玻璃也發出一陣陣的劈啪聲。雨水附著在玻璃表麵,彙聚成一股股水流,時不時在陣風的衝刷下支離破碎,又重新聚成新的形狀。
姐姐聽著這一刻窗外的雨聲和屋裡嘈雜的人聲,心中突然生出幾分放鬆與安逸。她覺得此刻這一幕好生熟悉,仿佛早已在夢中經曆過無數次一樣。人群裡傳出的每一個聲音,金桂花的每一個動作,甚至窗戶上水流的形狀,都與她腦海中的畫麵嚴絲合縫地拚合在一起。她看著身邊這一切,努裡思索著究竟是曾幾何時見過這畫麵,也許是夢裡?也許這隻是她疲勞悲傷後的另一個幻覺?她癡癡看著窗外,腦中空空。
幾道光芒伴隨著車輪的聲音掃過窗前,靈堂的大門轟然打開。
“這個就是南區總監關鵬飛……”屋裡的人小聲嘀咕著,讓認識和不認識關鵬飛的,聽到這個名字都站了起來,停下了手中的事。
隻見兩個人扶著大門,關鵬飛從中大步走了進來。他麵色沉重,後麵跟著一眾隨行。這些人全部身著整齊乾淨的工裝,離關鵬飛最近的幾人還帶著相機和背包。
關鵬飛一眼就看到了供桌前的姐弟幾人,徑直走了過去。佟根生則緊走幾步,從關鵬飛身後迅速走到姐姐麵前,語氣平和的說關總監來看看你們和老師傅。
關鵬飛一臉凝重地握起姐姐的手,隻說了句節哀順變,便讓姐姐的眼淚便又止不住的流了出來。
“本來是明天上午過來開驗收會。但是聽說孟師傅走了,我也就提前來了,想著還能最後送送老師傅。”關鵬飛說著接過了佟根生捧著的紙巾遞給了姐姐,而身旁快門聲不斷。
“我聽小佟說,正式的告彆儀式是明天早上十點?”他看了看佟根生。
“對,明天早上十點。”佟根生點點頭。
“啊……”關鵬飛輕歎一聲,依舊拉著姐姐的手,“想當年,我剛來項目上就認識了孟師傅,這麼多年一直有合作,後來還一起搭班子……”關鵬飛抬頭望向顯示屏裡父親的遺照,“孟師傅的技術,為人,我都非常欽佩!最關鍵的是,他為項目、為集團,有一股奉獻和擔當的精神,一直是我們大力提倡,積極鼓勵的集團文化!我聽說直到最後進醫院前,老師傅還堅持在一線崗位上,這確實可以說為集團奉獻到了最後一刻啊!這就是我們集團的楷模啊!唯一可惜的就是,老師傅還太年輕了……走得太早了……”關鵬飛說著抽出一隻手來,低頭捏著了捏自己的鼻根和內眼角。佟根生也低頭擦了擦鼻子,而姐姐和金桂花則被關鵬飛這一番水潑不進的話說得根本無處回應,隻能頻頻點頭。
“本來於情於理,明天我都應該來送老師傅最後一程,但是你們也知道,現在馬上就要竣工驗收,這個事責任太大,我也是身不由己……所以也就隻能因公廢私了,在這給你們家屬道個歉,也請你們多擔待。”關鵬飛神色懇切,說得姐姐低頭垂淚,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關鵬飛說完便起身走到父親靈位前,整理了儀容,對著父親的靈柩深深三鞠躬。身後的一行隨行也同樣鞠躬行禮,他們統一的著裝和整齊的動作,在這無聲的禮堂裡顯得肅穆而有氣勢。這引得後麵圍觀的人不禁小聲稱讚,說這位師傅也算生前積德,有這陣仗的人來吊唁,也不虧了。
禮畢,關鵬飛也不多盤桓,和姐姐客氣了兩句,便又前呼後擁的離開了。佟根生見眾人稍走遠,靠過來低聲和姐姐說,宿舍的事關總已經打過招呼了,安心住著就行了,讓她放心。那我先走了,有啥事再找我就行,說完後又小跑著跟了上去。
一行人走後,剛才還感覺擁擠的靈堂再次變得空曠。離開的人也沒有關門,冷風一陣陣的吹進來,雨水打濕了門口的地麵。
第六節
遺體告彆儀式定在第三天早上十點。
眾人早早吃了飯便開始打掃靈堂。老張帶來的兄弟們雖然打牌喝酒形骸放浪,但乾起活來毫不含糊,不一會便把大廳打掃得比來時還要乾淨,就連椅子也擺放得如用標尺對其過一樣一絲不苟。這一番收拾下來,就連對細節有幾近嚴苛要求的殯儀館工作人員也稱讚不已——要知道兩天前,他看著這些身著破舊工裝,甚至還有幾分邋遢的工人們把整個大廳攪得一片狼藉,不倫不類,還在暗暗搖頭歎息。
稍晚些時候,金桂花走進了休息間。她看著姐姐困倦的表情和臉上清晰的淚痕,心下酸楚,但最終還是狠心搖醒了她。
姐姐已經連續熬了兩夜,此時儘管強撐著身體起來,但隻覺得頭暈耳鳴,胸中一陣陣地上反,喉頭也發癢發緊,不禁乾嘔了起來。
金桂花心疼地輕拍著她的背,待她平複後看著她喝了溫牛奶,便她囑咐去衝洗打理一下,預備接下來的儀式。她特彆叮囑姐姐,水不要冷,小心激著身子,但也彆太熱,熱了頭暈。
金桂花趁姐姐洗澡時,準備好了一套得體的衣服——姐姐本沒有適合這種場合的衣服,金桂花也是昨天和她臨時去店裡才買來。然而她還是放心不下姐姐,一直靜靜守在浴室外直到她出來。
姐弟倆相繼衝洗整理完畢,在屋裡吃過了早飯。他們出來時,看到侯玉峰和老湯已經在外麵和兄弟們有說有笑的聊著天。二人看姐姐出來,主動上前問候。老湯對此種場合本就難以適從,加之不善言辭,所以隻是說了些節哀和寬慰的話。倒是侯玉峰言辭懇切,從與父親相識的故事一路侃到姐弟倆今後的出路,雖不至於情真意切,但仍有令人動容之處,而說至感人至深時,甚至令姐姐一度垂淚。他則趁機拉起姐姐的手,撫著她的胳膊,又說了許多意氣乾雲的話,毫不在意老湯斜眼看他的鄙夷神色。
九點半,殯儀館工作人員再次找到了姐姐,最後確認來賓人數和之後的程序。項目上的人早都打過招呼今天來不了,所以姐姐便說還有小林和渡邊一家,除此之外便無他人了。
果然,正說話間,渡邊帶著兒子和青田走進了過來,後麵緊接著是小林和他身邊一位姿態嫻雅的女子——正是殉祭日當天和小林走在一起,也是姐姐那晚在小林像冊裡無意間看到的。
隻見她微施粉黛,烏黑的長發整齊的盤在腦後。一襲黑色束腰長裙搭配黑色長襪與皮鞋,顯得莊重得體,但褶起的柔軟裙擺隨著步伐的搖曳,依舊輕撫在她的腰身上,在一瞬而過的仿佛間修飾出動人的曲線,不露聲色地向世界展示著她窈窕的身姿。而胸前一串散發著溫潤光澤的珍珠項鏈,和手邊閃耀著金光鑲飾的名貴提包,則隱隱暗示著她身份的不凡。
幾位男子則都是白襯衫打底,西裝領帶筆挺如新,甚至看得出,每個人的頭發都是經過了精心修整。他們站在滿身汙漬,蓬頭垢麵神態疲乏的工人中間,顯得鶴立雞群格格不入。
在門口交換過奠儀與回禮,幾人便在司儀的引領下,上前問候姐姐。本來弟弟還在一旁幫忙翻譯,誰知侯玉峰一個閃身冒了出來。他裝腔作勢的做了一番自我介紹後,便順理成章的充當起了翻譯。然而他的確言談過人,禮貌得體。金桂花在一旁雖然聽不懂,但是也能從司儀和小林等人的神色中看出他們感同身受一般的哀悼和悲切,甚至就連侯玉峰按耐不住,頻頻瞟向小林身邊的女子眼神,都被眾人選擇性的忽略了。
鐘聲準時敲響,眾人肅立堂下。
司儀致開場詞後,引導著姐弟倆站在了父親身旁。弟弟用中日雙語各念了一遍悼詞完畢,僧人便敲響了銅磬,開始了焚香祭奠儀式。
父親的靈柩前,僧人誦經禱告。他手底的銅磬不斷地被敲響,那綿遠而空靈的回音,伴著靈堂中播放的禱文梵音,安詳如大洋深處悠悠湧起的層層波瀾,在和煦的陽光裡跌跌宕宕,安然向外延展而去。
賓客們在司儀的指引下,依次上前,走到僧侶身後的香案邊。他們對著靈柩和一旁敬立的姐弟倆躬身行禮,在姐弟倆回禮後,便從香壇裡拈出一撮香木粉,小心翼翼地用另一手托住,捧至額前,再緩緩撒入香爐中。
姐姐神色漠然。她一直怔怔地望著地麵,機械般地鞠躬,回禮。她心裡的所有悲傷,都已經化作夜裡忍不住的淚水,流得一乾二淨,而在這空洞的軀殼裡,此時隻剩下被勞碌與不安折磨得精疲力儘,萎縮如棗核般的靈魂。她甚至覺得這儀式有些乏味,好像一部所有人都在努力表演,卻永遠沒有觀眾在意的電影——而謝幕後,當所有人都以另一個自我,換妝成不同的麵貌,重新投入到各自新的表演中時,那不離不棄,依舊守著空曠而狼藉舞台的,隻有被孤寂咀嚼,被悲苦撕咬的她。
溫暖的歌聲裡,最後的送彆儀式開始了。人們依次上前,送上了手中的鮮花。
長鳴的汽笛裡,靈車載著父親的靈柩,在所有人的默哀中,緩緩駛出。
“姐姐,這是不是老漢兒這輩子坐過最好的車?”坐在身邊的弟弟突然抬頭望向姐姐。
就在這一刻,姐姐心中縈繞多日的一個難題突然有了答案。她頓時淚流滿麵,一把攬弟弟入懷,緊緊抱住他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而那句永遠都無法說出的承諾,從此被她深深埋在了心底。
“姐姐沒有照顧好爸爸,一定會好好照顧你,要讓你坐上更好的車,在活著的時候。”
灰白的天空裡仿佛飄起了雪,姐姐耳邊儘是送彆儀式上的歌聲。
そばにいたいよ
想陪在你身旁
君のために出來ることが僕にあるかな
(為你,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いつも君にずっと君に笑っていてほしくて
(我想你燦爛的笑容能永恒綻放)
ひまわりのようなまっすぐなその優しさを溫もりを全部
(你溫柔的一切如向日葵般溫暖坦蕩)
これからは僕も屆けていきたい
(我也想要回贈於你fronowon)
ここにある幸せに気づいたから
(因為這是我體會到幸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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