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江南,一個農人趕著水牛耕田,一片白水田慢慢地變得渾濁。這是黎家灣,耕田的人叫黎解師,他戴著一頂草帽,酷熱的太陽隔著一層帽沿,也將他的臉“烤”成了銅褐色。那些皺紋像燒焦的柴棍兒彎曲著,但並不難看,遇到開心的事兒一笑,它們竟能交疊出他厚道的質感。
黎解師做工勤勉,一上午不耕完一畝田,是不收工的。哪怕身上汗涔涔的,腹中饑腸碌碌的,也不收手。他做事有些蠻乾,連這頭水牛也跟著受累。到了中午,勞作了幾個小時的水牛也想休息或在田塍上放草,可是這個願望卻難以實現,它便反抗。它是一頭母水牛,也不知咋這麼強呢?黎解師還真想治治它,可也不是那麼容易。
就說前天上午耕田吧,也是這頭水牛,到了晌午,灣子裡散工的鐘聲才響幾下,它聽見了,就不肯乾活。不走了,黎解師揮動竹枝催趕,它眼睛一眨,仍然不走一步,而是躺下來,在水田裡滾了滿身泥漿,黎解師恁地怎樣抽打也不起來。由於已到回家吃午飯的時間,黎解師便妥協了。
這會兒,也是中午,灣子裡收工的大鐘早已敲響,黎解師還在催趕水牛,多耕幾圈,因為還有一點點田未耕到位,可是水牛不肯走了,即使走,也走得很慢;還聳聳肩,打算退掉脖子上套住的操軛,可是退不掉,還得多走幾步,多耕幾犁。實在不想乾了,就停住不走。黎解師使狠勁兒揮動手裡的竹梢,那竹梢雨點一樣落在水牛的後背和尻尾。
水牛憤怒了,掉轉頭,腳下濺起一片濁泥,汙了它那附在寬厚肚腹上的灰黑粗毛,也汙了黎解師皺巴巴的褲子。黎解師並不經意這些,卻發現水牛側拱著頭,向他發起攻勢,那兩隻彎角像兩把彎刀一樣逼近他。
此刻,仍在揮動竹梢的黎解師由戰略攻勢轉為戰略防禦,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水牛眨著兩隻噴射怒火的眼睛,根本就不怕黎解師抽打,它的鼻子也特彆硬朗,恁地怎樣拉動棬繩,也不聽使喚。
黎解師感到形勢不對,便丟開繩子轉身逃竄,在水田中沒跑幾步,就被追上來的水牛用一隻傾斜的彎角撂倒在泥水中,那頂草帽也被摔落,他正要爬起來逃命,水牛乘勢牴一角,二角……沉重地,可憐的黎解師竟被牴得深陷在泥水中,一絲幽魂出竅了。
這水牛似乎還不解恨,用一隻彎角翻挑出他的屍體,見他滿臉汙泥浸血,牙關咬住舌頭一動不動,確信已經死了,才有些張皇。
水牛在水田裡掙紮一陣,總算退掉了操軛,它想逃得遠遠的,要不,黎家灣的人發現它牴死了人會找它償命的。
此刻,水牛像個通緝犯一樣害怕見到人,它顛狂著朝灣外的野湖逃竄,經過田畈時,被黎解師的弟弟黎解士發現,他正荷鋤看水,見一頭水牛撒腿逃竄,認出是黎解師家的,因為這頭成年水牛有個明顯的特征,就是脖子上沒有係鈴鐺,彆人家的都係了。
看情形不對,黎解士先朝黎解師耕田的那塊田張望,卻不見人影,他感到奇怪,扯開嗓門呐喊解師哥,但沒有解師哥的回音,隻有自己的聲音在空曠而燥熱的田畈上回蕩。
他的右眼在跳,總感覺出了什麼事,這不隻是水牛在逃竄,而是不見黎解師的身影一定有原因。要是平常耕完了田或收工時,黎解師總是牽著水牛在田塍上放草或把它拴在灣子裡的水塘邊一株綠蔭如蓋的柳樹下。可是現在不是這樣,黎解士沒有追趕水牛,而是回到灣子裡叫黎解師,叫不出來,隻叫出了黎解師的妻子龔淑華。
龔淑華手裡還拿著鍋鏟,正在屋裡弄飯炒菜,聽到急促的叫聲,便從瓦屋裡出來,見到黎解士,問他找他哥有什麼事。黎解士著慌地說:你家的水牛跑了,卻不見哥哥攆,哥哥回來沒有?
沒有。龔淑華驚詫地回答,忽然緊張起來:你哥哥不是在田畈耕田麼?這個時候也該收工了,怎麼水牛就跑了,也不見他追,他到底上哪兒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