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章騎了匹快馬,未及天亮便出門去,及至渭門莊才方晨光熹微。有名婦人佇立村口,身形相肖,容貌卻麵生。他在一步開外堪堪勒住馬匹,略一遲疑,接著翻身下馬、俯身便拜。
“孩兒不孝,不知母親在此受苦,實在該死。”
“你……還叫我母親?”
錢氏一身粗布衣衫,麵上已叢生了皺紋溝壑。林懷章拜倒在她腳下,神情卻是一如往昔的恭順:
“孩兒隻有一位母親。那周氏……”
“這些話說不得!”錢氏連忙阻住他,又伸手將他扶起來,“你姨娘怎麼不好好叮囑你,如今林府的女主人是周家人,不論在哪裡,不該說的都不許說。當心禍從口出!”
懷章點點頭,不自覺地笑了。闊彆十年,母親還是一如既往對他關懷備至,這就足以說明父親並沒有撒謊,這招舍車保帥的確是他們二人商量好的。可縱然如此,他卻到底還是鬼使神差地追問了一句。怨恨肆無忌憚地滋長了整整十年,他如何能輕易相信被掩埋塵封的真相?
錢氏聞言了然一笑,又輕輕搖搖頭,像以往一樣不給他留半分情麵,直言道:“你這個性子,你父親已與我抱怨許多回了。壞人難做,被自己兒子看不起的父親更難做。好,我便親口告訴你。趕我出門是為了保護思兒,迎娶周氏是為了保全林家。離開林家以後,我就住在五佛山腳,思兒每年來上香的時候,能偷著看看她。”
五佛山,難怪長姐每年都要去五佛山進香。最後一絲疑慮也煙消雲散,林懷章輕出口氣,接著又因經年誤會父親而呼吸凝重。他左顧右盼一番,偏要故作輕鬆地笑起來:“父親大人常來麼?”
“他就是想,也不好常來。鄉親們以為我姓張,喪夫後搬出城孀居,他呢,是我的遠房族親。雖沾親帶故,但也不好常來內宅,免得招人口舌,傳出去就壞事了。”
母子倆久彆重逢,一邊閒話著一邊往村子裡走去。林懷章慨歎連連,正巧見了關公祠便硬要進去拜拜,好謝過正道公義護佑母親康健無恙。可說來奇怪,這一路行來村子內外皆破落蕭條,四下裡似乎看不見人煙。這座關公祠亦是年久失修,匾額漆色斑駁,院牆磚瓦塌陷,但院內卻灑掃得乾淨,並不見青苔荒草。銅鼎裡積滿了香灰,還剩小半支香悠悠燃著。林懷章走進祠堂,見關公塑像下擺了一把線香,便取來三支,借一旁燭火點燃,高舉齊眉插入香爐,再磕下三個頭。起身時候,他無意瞅見桌案下留殘著幾星新鮮紅色小點,用力些還能擦去,但這尊關公像分明早褪了色,連泥身都有些剝落,這卻是何處來的顏料?
他轉過身,捕捉到錢氏眼中一閃而過的慌張。
“去年暴雨滑坡,村子裡搬走了好些人家。這關公祠沒人看著,沒多時就荒廢了。你若誠心要拜,一會兒我陪你上寶華寺去,這兒沒什麼看頭。對了,方才忘了說,我在村外頭種了三分地,收成不錯,我帶你看看去?”
她一麵說,一麵扯了林懷章向外走,這般焦急慌張,竟顧不上官宦人家的規矩。林懷章心下疑竇叢生,待下了田,這便愈發覺著古怪。
不對。四下裡除了麵前這三分地理得規矩,相鄰的幾片田都荒著稀稀疏疏長了雜草。雜草不高,看似是去年暴雨冰雹後才長起來的。他又看一眼母親,分明保養得當、氣度不凡,絲毫看不出風吹日曬的痕跡。怎得這村子裡世代務農的逃了荒,母親這做不慣農活的卻能得豐收?再說父親與她伉儷情深,費儘心思打點了一切,怎麼可能放任母親在鄉下自力更生?
她在撒謊。這片田是父親遣人幫她墾種,方才關公祠內那番說辭是為了支走自己而一時口不擇言。母親一定在瞞著他什麼事。他想起那座關公祠:銅鼎裡的香灰,乾乾淨淨的院落,那一把線香,還有……
他忽而倒吸一口涼氣。
桌案下的,那是血跡!
可母親怎麼會跟這種事扯上聯係?他知道近些日子京郊有些亂,常有流民盜匪出沒,還有那“興龍幫”……
“母親糊塗啊。”他扼腕歎道,“那‘興龍幫’在忠文公葬禮上刺殺榮王殿下,如今海捕文書撒得滿街都是,母親怎麼還敢回護這幫賊人?那關公祠,是不是就是他們歃血為盟的據點?母親急著要支走孩兒,是不是裡麵還藏著人、藏著刀劍?”
錢氏雙眸一顫,但瞬間便控製住情緒,隻拉住林懷章的手,殷殷切切道:“我不是在袒護誰,我是不想將你牽扯其中。那什麼‘興龍幫’,不過就幾個孩子瞎胡鬨的。去年天災人禍,附近村寨多有流離失所。我用你父親的銀錢救了幾戶。就是那幾個後生,喊打喊殺的我勸不住,如今捅出這通天的簍子來。你父親他派你來……前幾日家書中他與我商議,我當時不曾同意。一來那些孩子各個人高馬大,你習文不習武,怎好去招惹那些冤家?再一個你年紀還小,現在就去榮王麵前做事不夠穩妥。這渭門莊的幾個孩子也不過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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