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落下厚重的車簾,跳上馬背一揚長鞭。大雪紛揚,不多時便沒了馬車影蹤。文雀掃去跺掉肩頭鞋尖的小雪包,低低歎一聲,踏起急促穩重的步子轉進了角門裡去。往來的孫府下人已有識得她的,出言提醒了一句。文雀欠身謝過,依言徑直往後院而去。
才一會兒不在身邊,小祖宗又是個大變臉。剛才那焦急煩悶儘數散去,她正開開心心地央孫家姑娘出來一起玩兒。這麼興致衝衝上去,卻是冷臉貼了熱屁股。她說要打雪仗,郡君說有損閨閣儀態;她說要堆雪人,郡君說太過勞累;她說要煨火賞雪吟詩,郡君說女子無才便是德。
“那你到底讓兩位妹妹悶在房中做什麼?”
“自然是繡花了。”郡君展顏一笑,側身讓出道來,“前些日子新請的師傅,曾是禦前的繡工呢。方才還新泡了壺金駿眉,姑娘快進來躲躲雪暖和身子,也聽個熱鬨。”
“繡花?沒趣。”楊綽玉把嘴一撇、轉身就走。文雀和盧正前便在她身後緊步跟著。腳下路滑,文雀低垂了眉眼仔細著,一個沒注意差點撞在忽然停住的主家身上。長公主殿下轉過身子,打量他二人一眼,橫眉立目愈發不滿:
“這樣好的日子,難得見這般大的雪,乾嘛一個個都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他們不同我們玩,我們自己回院裡去玩兒便是了,何必不高興呢!”
文雀點頭稱是,卻並沒有實話實說。她操心著木棠,又本就不喜歡下雪,如何高興得起來?下雪的早晨得早早起床去掃宮道,那活計她初入宮時做得不少,又累又易挨罵,實在折磨人。後來入了昭和堂,每天瑣事不斷,來去匆匆,既惱雪花迷了眼、又怕腳底打了滑,可不是恨透了這鬼天氣?盧正前也是一樣的心思,文雀大抵猜得出來。保鏢出行在外,若荒郊野外遇上大雪紛飛那就不僅僅是路途艱險的問題了,若不趕儘找到人家借宿怕是性命都堪危,哪還有那賞雪的閒心?
木棠也不喜歡下雪。更準確地說,她怕下雪,更怕化雪。
冬日裡本就冷,化雪的時候更是刺骨的嚴寒。她在林府上那兩三年,就隻一床薄被,兩件舊襖。本就吃不飽飯,白天凍得打哆嗦,晚上凍得睡不著,她便總生出熬不過去的錯覺來。不過冬日裡也有一樁好處——她不必再怕林懷敏的藤條和板子,那般火辣辣的疼,說起來倒還能讓身子暖和不少呢。
她曾因這個偷偷笑起來,惱得林府二姑娘踢翻了炭盆。那是上好的銀絲炭,比從前家裡用的金貴得多,少有煙氣,落在身上也滾燙得多。相較之下,現下的舒適是怎樣的不可思議。她一手抓著文雀給她帶上的暖爐,一手捏著夾袍的滾邊,縮在角落隨著馬車顛簸劇烈地咳了一波又一波,就差要把肺也咳出來。腦子有些昏沉,她不住地想著那許多人。
她想起昨日,乃是寒衣節。
進了審身堂一遭,不曉得林懷敏的潑辣性子有沒有收斂些許。良寶林那頭,若翡春能如願頂替自己做了七品姑姑倒也挺好。離開林懷思已有半年,她會不會偶爾想起自己,關心、不,好奇自己在王府的境遇呢?如果她知道自己如今來了夏州,遊回作何感想呢?
木棠忽地記起那對翠玉耳環,就是良寶林臨彆時所送的那對,時至如今還一直在腰間的荷包裡裝著。前陣子缺錢用的時候,她想過當了頭上小之送的銀簪子,猶豫過要當了戚晉送的匕首,但就是沒打過這對耳環的主意。倒不是因為在意、或是舍不得。她總想著有朝一日出人頭地了,能大大方方地將其物歸原主了去。
就憑一對翠玉耳環要買她的命,她可不賣。
嗓子刺得疼,她便不再去想那一場反複在鬼門關前打轉的噩夢。她想起彌湘,覺得開心;想起桃灼,又難免擔憂,思緒悠悠晃晃地蕩漾開去,她又想起紅絡。
昨兒個寒衣節,她是不是該燒些紙錢給她的。
她沒有給他們燒紙錢。人死就是死了,死得乾淨徹底,不留一絲念想,燒什麼寒衣,不過是活著的人為自己討個慰藉罷了。隻有活著才有喜怒哀樂,活著才會煩惱難受。可他們卻連煩惱難受的機會都沒有了啊!天下既然有自己這樣的不孝女白眼狼,自然也會有午獻那般的無情無義的父親。她如今再到寧朔縣來,或許……可是天賜良機?
馬車在這時停了下來。木棠收了想不明的思緒,舉著傘下車去,卻險些一腳滑倒。她重新理了儀容,裝出些說一不二的氣度,一番恩威並施輕易唬得小二點著燭火帶她去了庫房。可才取了金鳳夾袍,隻一個轉身,她卻險些同小二撞個滿懷,那寶貝更是差點被火燒了去。如此一番折騰下來,等坐上車將鳳袍反疊了裝入箱中落了鎖,木棠卻依舊覺著不踏實。猶豫半晌,她到底還是叫住了車夫。
“您可知,縣衙在哪兒?”她強忍著不適,儘量撐大嗓門,“能不能麻煩你繞路過去,耽擱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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