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溫長公主從宮中回來時,不知不覺又是一個黃昏。今兒小年夜,她本答應了陪著弟弟,無奈實在是頭腦昏沉、四肢發軟,連坐在轎子裡都暈乎乎直犯惡心。四下的燈籠耀眼,煙火一簇簇更時不時地駭人,行至衛國公府外,戚曇已是麵色蒼白,一路跟來那太醫趕忙上前把脈,近來積勞成疾,又新懷有孕,少不得處處注意些。秦秉方匆匆趕來就在門前欲言又止了好些時候,回頭抱了妻子回房,猶豫再三,第一句還是來問:
“所以、陛下……”
“你大哥沒事。”戚曇斜倚憑幾,歇了會兒氣,慢慢來答,“信國夫人如此決絕,非要以命相抵,你也知道皇上他宅心仁厚,哪能不依?大哥那罪名說大可大,說小可小,拖上數月一年,貶個幾級照樣去守邊關就是。你去,就和婆母說,讓她安心,好好過年。我累了,一會兒喝了藥就睡覺,不等你了。”
她說著說著眼睛漸漸就闔上,小年夜好似就此要渾渾噩噩對付過去了。秦秉正便坐過來搓搓她的手,又添一條被。昭景三年的最後三個月,的確誰都不好過。榮王在邊關酣戰,陛下在昌德宮就坐立難安,靖溫夾在當中,自十月裡就忙了沒停歇。彼時正臨近萬壽節,各國使節烏泱泱擠滿了鴻臚會館,皇帝卻遲遲都不肯召見。有人遂把腦筋動到長公主身上來。秦秉方才被奪了大將軍印,悵然若失悶悶不樂,見有使節登門拜訪登時一躍而起,自以為能將計就計反將一軍。“一個個的,不就是來試探梁楚同盟牢不牢靠,掂量掂量往後的注要怎麼下。我進士出身,這點道理總想得明白,何用母親又請出家法,大驚小怪……”
“秦秉方!”
才趕著黃昏從角門歸家的戚曇見狀實在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秉明跑得快拽袖子攔著,當場就要給這混賬開第二場葷。“你是二十,不是十二!!你什麼時候能長大一點?!!皇上都沒有發話,你憑什麼第一個上趕著給彆國居心叵測的開門納降??一而再再而三搶功出頭,夏天那是一次,小之丟了再犯一次!我和信國夫人有多少條命夠你揮霍?從前我以為你年輕魯莽,但至少孝順忠心,如今看來,實在是瞎了眼睛!”
她撂了話頭就走,此後很多天就歇在興明宮內,正好操辦起萬壽節一應事宜。西受降城大勝,京中諸多紛議立時銷聲匿跡。就算那壽宴刻意為之地失之敷衍、皇帝答禮更是極儘倨傲,諸使節反倒要愈發殷勤,交口稱讚不絕於耳。秦秉方對麵落席,隻覺譏諷至極。妻子就在目之所及處,敬了皇帝一杯又一杯,上座那十二冕旒下卻好似連笑容也難覓。秦秉方於是也跟著吃酒,當夜大醉而歸,又在夜半翻了公主府的牆。分明初更時分,正堂卻燈火輝煌,似乎還有貴客。嘰裡咕嚕儘是些楚國話,語氣放縱,聲量不小,本就受了許久冷落、正醋意大發的前大將軍當即破門而入,一手拎一個隻管往外一扔,再回身來不防已被妻子抱住。
“楚國的使節……他們來做什麼……”夜風習習,說到此處忽而這酒就醒了大半,“我不是又壞了什麼事……”
“這次不會。”戚曇輕聲道,“要討閻王債的混賬東西,打發得正好,”她擦去眼眶泛淚,往桌上一偏頭,錦盒大開,隻盛著一條帶血的衣帶,“是三月裡來給太後祝壽、那群使者的。這意思分明是還欠了他們血債,要加倍討還。據說、外祖近來三不五時的發病,甚至有人說什麼時日無多……他們現在就敢這樣明晃晃地威脅,借給我們那些錢糧兵丁,到時不知要幾倍地訛詐……你備馬,我進宮去找皇上。”
“宮門已經下鑰,哪進得去?”秦秉方又抱了人入懷,伸手捋過她亂發,越看是越心疼,“在宮中忙了這些時日還沒忙夠?也不知是忙在了什麼地方,宴上酒是冷的,連肉都沒有幾道,餐具還用的是銀器,也不知那些蕞爾小國回去了要怎麼笑話……”
戚曇毫不客氣,接著就一腦袋撞得他是眼冒金星。夫妻二人小彆勝新婚,今夜總算同床共枕,其後又情意綿綿歇了沒幾日,據說太後滿世界要找什麼金瘡藥,靖溫駭得登時冷汗涔涔。她早該詳細問問:西受降城大勝,領兵作戰的是否一切安好?都是自己弟弟,要避什麼嫌?孟秋還能真疑心她偏袒元嬰不成?行色匆匆,甚至來不及叫醒午憩才躺下的丈夫,她直往昌德宮去,馬靜禾守在門外,似乎太後才與皇上有些私密話要談。戚曇愈覺不妥,就差要推門而入——
太後聲淚俱下的申訴就在此時陡然拔高,一字不落傳入她耳中來:
“皇帝!你是皇帝!你就不能一言一行隻憑自己好惡為所欲為去!邊關有多少人,為了你!皇帝!出生入死!元嬰!他今年手臂上才受過傷!為救靖溫險些沒掉一塊肉去!出征的時候我瞧著都沒養好,還帶著胃病,就這樣吃不飽穿不暖的非要為了你!上豐州那凍死骨頭的地方顛簸受苦著去!你倒好!!壽宴壽宴不好好辦,一年一度的大選你又推三阻四說要取締!沒處宣揚國威,單要滅自己威風!皇帝當得不像是個皇帝,與其如此,乾脆召元嬰回來!你不心疼自己兄長,我心疼自己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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