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不算太冷,春日也來得格外早些。大約一月一過,厚重的裘衣便可脫了;涼茶涼酒也隻管隨叫隨用,枕上雲雨燥熱時正好快快活活吃上一盅。有一日,在皇帝為良才人吹捧紅了半麵耳朵的間隙,他居然招呼常福要去禦花園裡折枝蓮花來:題詩花瓣、贈予美人,以彰其誌趣高潔。林懷思巧笑一聲,赤身恭敬叩頭在人懷裡:
“妾聽聞有道是海不揚波,陽春有腳。眼下邊關安定,天下太平,大梁萬萬子民就是二月裡也受陛下福澤庇佑,自然身上隆冬儘、心中夏日新。必定一苗九穗,花開並蒂!”
好家夥,就憑她從自個兒弟弟那兒偷學來這點子文采,差點唬得常福大冬天得給人找嘉禾苗、並蒂蓮去!幸喜皇帝正興致高漲,聞言索性起身潑墨揮毫——盛世氣象、何等榮光!林懷思已經要去磕頭謝恩,那無價寶轉眼卻被皇帝揉成團隨手丟棄:
“朕的畫,比不得皇兄。朕的識人之術,也比不得皇兄。”
哥哥在邊關拚命,他在後宮放縱,實在沒有道理。
可他是皇帝。
心念一動,戚亙很快便不滿足於良才人這一張笑臉。後宮嬪妃不多,聽話乖順的更少,他記起去年春日裡一隻鸚鵡帶來的機遇,於是清蔓求而不得的福分就落在許多宮女頭上。他好像是頭一次曉得,這一身龍袍遠不止兒時日思夜想的保命符,他甚至感覺自己已經將父親的陰影踩在腳下!從前膽敢當殿行凶的世家,而今還不是得俯首帖耳來求他討價還價,隻要新近提拔起來那些底層行伍與寒門士子紮穩了腳跟,過上十年……不、五年;不!三年!區區玄康之治將不值一提,燕楚兩國又何足為懼!
皇帝縱然體弱,卻到底是十八歲的少年人,正是龍精虎猛的時候,這欲望越高,心眼卻越小。總歸來去數十人,每一個人能有如選侍的運氣,能混上個位份做了正經主子、還受個封號的。彤記房記了名姓再多番叮囑,不許這群小宮女兒說漏嘴半個字——當然,如果身上有了動靜那就另當彆論。一個月時間稍縱即逝,流言蜚語果然沒傳起來,倒有另外一件事鬨得人心惶惶。還是為了節省銀子,據說是陛下親自下旨:年滿出宮的宮人,不管是何品級,但凡在五十歲以下的,一律視為壯年,當自食其力,宮內俸銀停止發放。昭和堂算過,迄今為止符合條件的一共是三百一十二人,共計能省出一萬三千七百五十錢銀子;每年新遣出宮去的另算。皇帝猶嫌不足,自昭和堂起,又狠狠徹查了一番私相授受的風氣;曾經湊連為太後所用的女官太監們犯案者近百眾,成十萬的贓銀收歸國有。去年各地收成不錯,除延州有幾條小河發了一兩次水患以外,差不多都算得上豐收,軍費一時雖然補不上,但還擔得起夏州免稅整整一季度。何況他的好哥哥班師回朝,還有那樣多的好主意呢!光給太後做壽,搜羅來的寶貝就以千計,一件即可價值千金;黜置巡查的經驗更不能浪費,借考功的名義,榮王怎麼也該從地方官手裡再榨幾千萬兩出來——各州縣的蛀蟲從前給楊珣上供,去年給世家上供,而今怎麼著,也該輪到堂堂一國皇帝來領受香火。這樣算下來,今年夏天總算可以大張旗鼓移駕行宮。想起去年那場暑熱,皇帝現下都要起痱子呢!
他便更討厭壽宴那一套冠服。袞冕扯得發根痛,朝服墜得肩膀硬,好在是隻用乘禦輿出、禦座落座,笑看殿庭朝臣使節並內外命婦們三跪九叩便罷了。太和之樂悠長沉悶,聽得人昏昏欲睡,還有其後那挨個上前唱詞祝壽的套路,幾乎使皇帝脖後汗流。太後就在左手旁,從頭至尾卻麵不改色,安坐如鐘。皇帝藏在冕旒下的眼睛偷瞥了好幾次,總是瞧不出破綻來。宋至的藥到底下夠了劑量沒有,他每日是親手侍奉著太後用下那些動了手腳的湯藥,怎麼這都快三四個月了,下不得床的人倒反而精神矍鑠起來?甚至麵前放的還是父親初次大婚時的陳釀,光聞那味兒都使他額頭青筋直跳。等這老賊婆薨逝,非得風光大葬、操辦得比今日還隆重百倍不可!到時候不光能再撈一筆,還有慶祥宮裡積年的寶貝……
樂歌起、舞者入,皇帝清清嗓子複又正經危坐,目光落在稍後進殿來東列為首之人身上。比手邊酒盅裡淡茶還沒滋沒味的愧怍之心稍縱即逝,榮王著九旒,與他隻差這麼咫尺距離。瞧,重瞳還往禦座上搜尋,仍舊覬覦這寶位呢!皇帝想要搖頭,又怕珠玉撞響,心頭隻是氣急:這般誌向遠大,卻為個奴婢把人丟個乾淨!巴巴來找太後,就為求個進宮行走的權利?賜婚聖旨封個王妃都容易!那李木棠今日就能光明正大跪到這正元殿來,省得哥哥魂不守舍,這樣如坐針氈!該到皇帝祝酒了,戚亙執觴示意,眼神掃到太後身後幾名執仗親事,一時竟又火起:謝絕了榮王府的奴婢,誰知道哥哥竟大大咧咧反倒將五名貼身護衛送進慶祥宮!宜妃到頭來白忙活一場,難怪她這會兒也蔫頭耷腦隻管吃菜。就這樣垂拱而治!等著當今天子毒發身亡,榮王好奪回本該屬於他的位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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