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山往北,是一片肅殺的白。狼針草長,沙蓬寥落,雲頭低矮,掛著了蒼鷹的雙翅。她不曾走過,不曾抬頭,隻是在那裡存在——
她是彼方唯一的白。
是周身玉色有若羊脂、太過虛無?還是發間金飾失於沉重、灼灼耀目?她忽然間頂天立地,又倏忽渺如螻蟻;她隻是端坐王位,無數的狼牙在眼前臣服。還有那森森聳立的兵戈,直衝雲霄劃破了天幕——於是血色雷動。她識得那些麵孔,親近,又生疏:頭一張肉褶堆積,是曾經伏在她床頭的笑臉,是她的母親;右邊釘一副流乾脂血的蒼朽軀殼,恍若她倒在門檻的父親;遠處滾落了誰的腦袋,輕輕飄飄,卻算得功績?她於是上升,腳下白骨林立。茹毛飲血,羽化登仙,她如今該唾棄,是那些不值一提的泥豬疥狗;卻正是後者仰頭瞧著、瞧著,麵上有什麼熠熠生輝,像是笑、又似是血。明明分隔了這般遙遠,他們卻親眼瞧著那九天閶闔迤邐次第而開,目送曾經的阿蠻一步一步、走上那玉階高台,跪坐於太後娘娘身側,枕膝在懷。
她欣欣然開口,喚了一句:“娘”。
而後她醒過來。
晉郎可是聽見了自己眼淚汪汪一聲輕喚?總之那獻寶似的笑便有些扭曲而奇怪。她旋即側身向裡,搓掉了眼尾淚跡。有個明晃晃的東西,旋即又撞進她的世界。金鐲鏤空,內裡蘊香,曾經“啪嗒”撞在扶手上一聲響,就能嚇得馨妃娘娘麵色煞白。晉郎如今卻將其交到她的手裡,輕飄飄的,似是作假,他自己竟也不欲置辯:
“哪有那麼多真真假假為什麼?隻是想你戴著好看。”
太後娘娘知道了她的存在。但畢竟不曾為昨夜壽宴出醜遷怒晉郎,李木棠便探手,自己將自己用個金圈子拴住。或許晉郎如此還道不夠保險,要插科打諢誆她上街去,再附加一隻玉如意,做法一樣生生將她從人世間剝離、從長安抽出。瞧,她站在街上,裝神弄鬼的老道就在麵前笑沒了眼睛;手裡完好如初的寶貝忽然間冰涼刺骨,四周紛紜的擊節叫實在吵鬨,層層疊疊的每一張人臉更是無從看清。她分明柱杖而低矮,卻居然好似高大而虛假。甚至於飄在了雲裡,飄在了又一場燥熱泣淚的夢裡。她該當找個幫手,痛痛快快將此等幻象戳破了放氣!可是文雀姐姐返鄉,何家姑娘離京,張祺裕閉門不出,彌湘在信中提前告罪說初四出宮要事在身,二哥隨晉郎急事奔赴衙門,剩她伶仃一個,唯有去給錢家滿堂喜色裡增添黴氣。錢縣君是否火眼金睛,看出她不詳才話裡話外將她攆出門外?她不會再去錢老大人的婚宴了,即便曾經有兩三年的時光,她曾與錢家僅存於世的外孫女相依為命。
好奇怪,她竟然有那麼一些想念三福堂。無關乎西牆滿麵枯敗的獅子草,東南廊下被利斧砍去的李樹,還有屋脊上勢不可擋的雜草群;也無關乎床頭那片冷硬的地麵,和永遠青煙繚繞的香案。她隻是想起那麼些縮頭縮腦的寒意,急切想要證實過去與如今的天翻地覆。攬鏡來看,頓覺自己改頭換麵,忽而就麵目可憎。短眉拉長顯得眉目擁擠,連帶一雙黯淡了的雀目也顯出城府深沉不好相與;鼻頭微翹不改,雙唇微凸畫滿又好似頭腦空空胸無大誌。實在不倫不類,分明心術不正;她卻改也不改,繼而就去畫那記憶裡的三福堂,再歪歪扭扭給自己重新縫一枚繡銅錢的荷包。晚間親事遞信,榮王據說又不得空回家。李木棠便頂著國令名號虛情假意親自尋去,連男裝都不換,樣子都懶得做,更不用理會那戶部烏頭門如何厲害,門庭如何威嚴了。
“我是來……給你送飯。”瞧,口不擇言下不還是原形畢露?“忙起來不顧身子,又要胃痛。”
還找補什麼,晉郎聞言分明麵有慍色,尤其當瞥見了她腰間荷包,不由分說是按她落座,一時連席間列位同僚都不顧。李木棠眼皮子淺,那些個勳貴大臣留把胡子,細長眼睛一眯,看來都是大差不差地嚇人;胡子底下利口一張,眼尾笑紋一皺,各個識趣得很要去後堂會食去。留下他們二人,熱騰騰的飯菜自然大半要塞進了李木棠的肚皮;有些麻煩事兒自然也毋須避諱,一並被說給她聽:
“突黜裡麻古昨夜提議之事,尚且未來得及向陛下奏報……”
“說他要留在京城做特使那事兒?”
“不好不應,也不好應。總之人是暫且留在了鴻臚客館,今午在千觴樓,便招了麻煩。”戚晉說著又揉眉頭,由著阿蠻送一口酥酪來吞了,緩緩乏氣,複又道,“太常寺卿趙渢之女——你興許還識得,去年與良才人一同入選,卻因與孫美人‘私相授受’被逐出宮廷的那位——省親歸途在千觴樓歇腳,竟被幾名登徒浪子誤會了戲弄。突黜裡正在樓中吃酒,說是仗義相助,卻傷了一人性命。得是今日我們正在附近,有親事瞧見了金吾衛匆匆趕往,問明了仔細。我不是故意將你拋下,實在得趕去京兆府將這燕國駙馬先保出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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