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是,無話不談的密友,未必做得了同甘共苦的夫妻。尤其曾為君臣、處處免不了忍讓迎奉的,一旦退出宮廷回到男主外女主內的小家裡來,那更是要跌個措手不及。秦秉方與戚曇很不幸正是如此。方才弱冠的年輕人,連遭生父陣亡、兄長流配,正是要擔起一家之主重擔的時候;那懷孕的妻子本也該最是脆弱,格外需要丈夫嗬護。可是區彆於少女誘人的潑辣驕縱,戚曇身上竟詭異地顯露出母性——其實最為凶猛的那種。本該無微不至的丈夫,就反倒落荒而逃。
這一夜,秦秉方留宿昌德宮,再次對皇帝宣誓忠誠。為他奔走效勞的妻子他以為越俎代庖,駁了男兒顏麵;奪去他大將軍的皇帝倒使他感恩戴德,甚至以為親切?真個“霜薄花更發,日重葉卻凋”!輕重不知,好賴不分,甚至駁了妻子周全自己的好意頭,反倒天子近前來又求領兵出關、建功立業哩!皇帝斜倚榻幾,不著痕跡便將話題扯開:“說來也是笑話,那燕人借求親之名,遲遲不肯歸還本邦,竟也是懼內,不肯再做那駙馬爺!大丈夫頂天立地,何懼於河東獅吼?該是咱大梁男兒清楚,女人如馬,越烈越要馴,放任自流一時,便是易放難追了!”
秦秉方仗著自己姐夫的身份,當下竟然敢對皇帝勸誡不置可否:“如此說來,冷宮裡那位皇貴妃,陛下豈非錯愛?”
“這便是漢卿愚魯了。”皇帝不以為意,“所謂皇貴妃名位,才正是一種恥辱、一種烙印,洗不掉,甩不脫,將她小人之腹、尖酸可笑之處暴露無遺。朕不計前嫌,是她自己躲在冷宮不肯出來。便是她不懂進退規矩,給家族門楣蒙羞。但凡曉得她父親如今在前線的厲害……要不了多時,她總歸得來哭著謝恩!”為防對麵這愣子抓住話頭又問起楚國內政,皇帝乾脆拍拍他肩膀,叮囑更加真誠,“女子小肚雞腸,做丈夫的,不妨寬宏大量;讓她們自個蒙羞去,或曉得浪子回頭。姐夫今晚不用回府,就在此間稍歇。而後須知小彆勝新婚的妙處。”
聽聽,什麼樣的惡鬼在耳畔狺狺狂吠?留秦秉方徹夜長談,他分明是還有太多私事要仔細交代。頭一件:四月廿七舒國公出殯,明早皇帝會請榮王代行、親自扶棺。“自然的,表兄也得同行。”是放心不過榮王離京?皇帝所慮,卻遠不止於此,“昌王送去那些個親事他們到底推脫不得——皇叔可沒少給他在拒受賜婚上幫襯出力——魏奏行事朕知道,出京操練左不過也就在這幾日。再者,你一去兩日,回京後順理成章,也該幫稱幫稱自己妻弟。”太後與榮王母子近來所謂齟齬,皇帝大略講過,“太後抱病日久,朕怎麼忍見其鬱鬱不樂,更母子離心呢?朕向來嘴笨,到時隻有請皇長姐出馬——縱橫捭闔,原是她手到擒來的本事。”
尤其最後這句,分明陰陽怪氣,暗中警告。須知自古以來難道少了弄權受誅的公主?曾為先帝掌上明珠,名中“日”字同皇子一般在上;區彆於其他公主隻做左偏旁——她又憑什麼以為女子之身便能護她一世安然無恙?秦秉方卻是個渾的,當真愧對進士題名,當下竟然滿心歡喜,還以為是姐弟幾人嬉笑玩鬨的兒時意趣哩!他甚至此夜夢中又見校場,被大公主推出去代打的自己,押著被大皇子推出來代打的荊風揍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不參與賭博幸而逃過一劫的老二就在一旁目瞪口呆嚇白了臉麵,張口還想喊他那已經自縊亡故的娘。舊事重提,故人第二天清早睜眼便至。皇帝倉皇起身要找張屏風把姐夫擋住——好莫名,竟使小將軍生出些小媳婦偷情般的惶恐。皇帝本不常在昌德宮安寢,手足無措一陣,乾脆硬著頭皮不給開門了,非得把金屋藏嬌的罪惡感坐實了不可。榮王就在殿門那頭跪拜、問安、抗旨不遵,再討要兩封賜婚聖旨——一封湊活給李攢紅和紀王;一封成全自己和小丫鬟——那算盤打得簡直震天響,連秦秉方一時都歎為觀止。皇帝便和他交換個眼色,極為快意地喊常福要宣中書令入宮擬旨——這已使殿外略為難堪;繼而再裝作如夢初醒,忙道舒國公那頭還有要事需得幫忙——利益交換,不由得他推三阻四;再而後,愈窗而出的秦秉方就會正正好“夜也宮麵見皇帝”,再皆有內宅不穩的由頭,使出大將軍的蠻力,不由分說把人從昌德宮外誆走……
不論後事如何,至少眼下表現,他值得先記一功。
秦秉方如何不是同樣受惠與皇帝?想想第二日送殯出京前,靖溫長公主是如何對他柔情蜜意的罷!她反複念叨自己隻是格外不安,比起生死大事,其他一些紛爭通通微不足道了——所以他更不應該帶兵出關去!秦秉方呢,是否正因享受著妻子的提心吊膽,禦馬向前才格外躊躇滿誌呢?
為了翹首以盼的妻兒,為了定國安邦——奔波苦戰,豈非正是男兒最為極致的浪漫?
尚且無家無室的張祺裕可惜暫且無福享受。外間雞叫了一段又一段,他兩眼一瞪,猝不及防就整個清醒過來,精神居然高漲,連昨日累斷的腿腳好似也好了徹底。用了何等神仙秘方,在何處方外之地?日頭不遮不掩撇進來,倆綠豆眼向上照著熏黑的梁上朽木,肚皮裡昨晚打牙祭的倆雞蛋早就無影無蹤——虔金號小四公子甩下京城美女如雲,居然正在京外甜水莊自討苦吃。他自己倒還樂在其中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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