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青山五路鬆,來兮歸去歎王恭。”
得見頭行詩句,左謙篤並非故意。辰時夜深,更非親王府尋常當班時候。原來“稱病討假”竟是虛言,那大理寺案牘依舊堆滿桌子,門下堂貼更是不間斷地送來。楚傅抱病,林懷章遠走歸鄉,新上任的諮議參軍與長史暫不予參政議事,澤遠堂內便多的是左謙篤近前奏對。旬月下來,左司馬這就成了所謂“私交好友”——不僅對殿下,甚至對李姑娘:
澤遠堂除了主殿一座,四麵修有兩間耳房、三間廂房。是榮王要守在主殿臥榻邊寸步不離,左謙篤率僚屬就近了人閨閣之側。最初偶某些非昏沉懶散之際,李姑娘也抻脖子來監工;到後來精神見好,小徒弟逐漸就案前落座,聚精會神總像偷師能學些什麼。榮王曾鄭重其事勸誡過:“上至大理寺的案宗,多半駭人聽聞;你大病未愈,不能再受驚嚇……我抱你出去看花。”
李木棠卻犯倔:“所以鄭邑審案不公,這是罪無可逭。一樁樁複查才是要緊事,管我做什麼;再說,我就是要看到壞人伏法,冤情伸張了,我才、我才……”
她說到自己身上,複作吞吞吐吐。左謙篤多嘴,居然跟在一旁幫襯,反與自己主家作對。也因此,他是愈發得了未來王妃青眼,時而還聽對方給自己道歉哩:“……我晚上不好睡,白天有時扯著晉郎賴床了;有時是、偷閒,就不想想那些煩心事;要左司馬私下費工夫幫了好些忙,這幾晚上又不得早早歇著……這事兒、該……”
“該是屬下應儘之本分。”
好了,這下連榮王的心腹他也做得了。不僅代發號令、代筆往來,甚至連澤遠堂書案上新送來各路公案都可隨手拆看了。尤其榮王近來又時常出神——李木棠在時對李木棠,李木棠不在時對那床櫳窗欞清風星月……總是讓左司馬有足夠的膽量與契機,打開擱在案頭最上、一封不具名的信箋——
是李姑娘的筆跡。
才看前兩句,左謙篤立刻悔之晚矣。她今日與殿下一同赴何府詩會,至此夤夜不歸,獨留七絕一首……七“絕”,首句儘是羽化登仙、杳杳遠去之意……因十道采訪使儘數發出,榮王不必稱病避世,畏其朝中忙碌,作此多慮之思?還是更糟糕些,是她那“大限將至”的身子……
雙臂一展:左司馬戰戰兢兢:“屬下惶恐,誤將此信……”燙手山芋隨即取走,奪門而出接著是榮王身影——
辰時深夜,他要去何處追回李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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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雀本無意讀出那後半句詩;可她還是讀了,儘量在“死”字上念了輕音,又將“榮”字囫圇帶過——卻是無用。戚晉到底一旁坐倒,好似被這經咒困住,半晌愁眉不展。文雀低頭瞧瞧,大約也琢磨出些門道:“寒梅無雪香清淨,萬畝春光死後榮。”前句強調出淤泥而不染,與罪兄切割;後句又見自怨自艾,竟同“春光”、“榮王”割席。人不歸而信卻至,分道揚鑣之意豈非太不留情?
夏夜無聲,房內不知覺竟有些燥熱。散了一半的頭發還搭在頸窩,瘙癢莫名,使文雀愈發心頭窩火。說到底就不該答應給他念信。她並非木棠的奴仆,帶凝碧與湛紫倆丫頭出外耍了半天,早都腿酸腳軟恨不能上床躺著了。偏偏木棠不回、典軍老爺不在,剩她這半生不熟的近前杵著,是該百無禁忌、侃侃而談的交心之夜麼?
“你是榮王,她是個丫頭;再如何情深,到底落差如雲泥,並非一朝一夕所能填平……緣分既然淺薄,不妨順水推舟,往後留給念想……”
諸如此類的話,曹文雀從前想也不用想,張口就能來一大車。可她現在以為害臊,終於曉得這都是些自以為是的訊號。胡姑姑從前還是昭和堂掌事呢,外甥女蓄意私逃,她起夜關了窗戶就當沒看見。“既非衙門官司,管她作甚。所知淺薄,勿下定論。恕人恕己,適可而止。”如此教導,文雀多少領悟一二。她甚至起過不再回來的心思;重入榮王府僅一日,也已察覺到一些無能為力的生疏——她並非李國令之奴仆,卻還是木棠的姐姐麼?與新進侍中的榮王殿下更是陌生吧。不為自己發髻散亂禮數不周愧怍便罷了,還多嘴多舌什麼呢?
替木棠上的香又一炷燃儘了。榮王起身離開,她將那封信遞過去,至此,才終於鬼使神差說了一句“為了平仄”,還居然是勸和的。“那個‘死’字……木棠最怕死,除非彆無他法,不會用這個字。為了平仄和韻律罷……‘身後榮’,身是平調,不通。諸如此類。榮字,她學過《笠翁對韻》……”
《聲律啟蒙》中有“身披鶴氅自王恭”一句;其連同《笠翁對韻》,一東二冬內卻皆無“榮”韻。此地無銀三百兩,事情要變得更糟。“或許該將全詩合在一起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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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杳青山五路鬆,來兮歸去歎王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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