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祺裕,天字第一號無賴,卻竟也有今時今日這無地自容白紗覆麵的時候。就在鴻通櫃坊門前,白紗帷帽左搖右晃腳步踉蹌,瘦肩膀不時還得打個顫。何時蒙頭被人撞破,帷帽一把摘落:瞧那烏青眼半麵傷!“怎麼,虎落平陽?張四公子腰纏萬貫,也來借貸?”捧腹眯眼,似這般閒話唱出去,京城上下得樂倒一片!向來油嘴滑舌的竟然緘默,帷帽也不討快步就跑脫。怎麼著,讓他怎麼辯?堂堂正正說明自個如今給虔金號跑腿,來櫃坊支取錢鈔乃是公乾?謔,張家四公子改邪歸正啊,天大新聞,誰肯信呢。“不是在家討了打,偷奸受了罰?”倒不是說……倒說回來……也的確是他活該。才自信滿滿發下宏誓大願,轉頭淫蟲瘙癢,又跳牆逃家栽進酒汙地界縱情聲色犬馬。“世間哪有一蹴而就的功夫。”人還要捋捋衣衫,一副理所當然,“不過吃酒、聽戲……最雲香院的酒,吃起來痛快!”
這話有幾分真誰知道,反正京城那幾家窯館最近總能見這小子神出鬼沒,四處鼓掌,格外樂嗬:什麼?京市令去查了滿城的佛店啦!詐人錢財,該!算緡錢如今恢複,甚至教以往更長了一成多!是大哥的煩惱,乾他何事;徐曠被京兆府捉去了細審!哪個誰?從沒聽過!據說“順字盟”要就此土崩瓦解!頂好!樂得一身輕鬆!
在這樣下作卑劣之地,各樣風言風語長腿一般,每日少不得刮個幾波;恩怨情仇也格外濃墨重彩,烏煙瘴氣誰能獨善其身?今兒那樓梯滾下去一人,明兒那臥房打上了龜公。叫嚷、辱罵、尖笑、眼淚,浪花似的在張祺裕身側衝涮——他巋然不動:在雲香院,在秋水梧桐齋,在千觴樓,在顧家宅院,在塵風觀,在閒杏園。終於是有這麼一天,打鬥撞到他身上來。水嫩青蔥一個小娘子跟著撲到腳下,求爺爺告奶奶是淚花掛了滿臉:“……我是好人家姑娘……!公子可救命!!”然後有個故人大步震到麵前,一把將那雛兒提走,嘴裡唔唔念叨,說是自家標的豬。張小四彼時正在思索死亡、命運、山海寰宇,以及這閒杏園的飯何以如此難以下咽;緊貼身側這麼一鬨,是還沒回過神來,記憶裡一個冥頑不靈的林懷章好似又衝入戰場了。“賣良為娼,不法,不公……”那小子甚至曾吵到他爹麵前呢!終究還是得知道,真金白銀鐵口直斷,律法原是一紙空文;所謂無奸不商,倒居然有些濟世救人的好處。張其餘這會兒想起,不由得神思又遊離。還說自己造了大恩德,怎麼不說積年禍害的這些妓子,又是多大罪過……賣良為娼不可取,可誰生下來便就是娼婦?姓林的隨手指一人,說是良民,他掏錢救了便是應該;姓林的回頭再看上另一人(張祺裕甚至看不出二者分彆),說是頭牌,他掏錢請了便也是應該。男人麼,總有這麼些自得其樂的好處。既然高高在上著,做什麼要反思收斂?
張祺裕不信神佛,對轉世投胎之說更加嗤之以鼻。這會兒腦子轉一圈,又好似要冠冕堂皇起來,卻不見身前趕來阻止的連偽君子也不如:學林懷章叫聲“不可”,那柳家哥兒接著衝出口的是:“人是我先看上,早問媽媽訂好——姓王的,你要懂個先來後到!”
姓王的叫王世元,懷化大將軍王綬之子,去歲科場舞弊又愣是被授了恩科榜眼那位;剛剛花五十兩銀子標了樓下一頭豬,得了美人兒正要開葷;橫插一腳的姓柳名聞,現吏部尚書、前禦史大夫柳仲德之子,去歲也是走了些門路,可惜國舅倒台,恩科不幸隻中在二甲及第,不過他妹妹五月入宮封做寶林(還不是一個娘生的,據說不怎麼親)。此人立刻吃一塹長一智,這不,自己也要以國舅自居試試深淺。兩邊勢如水火,一個比一個臉紅脖子粗,媽媽插在當中乾著急呢,卻誰注意那倒黴小娘子又被人撿了漏。有身勁裝懷揣功夫,偷了姑娘直往樓下私奔。說實話張祺裕是想讓開的,可就恨那盧正前功夫不到家,反應不及時;張祺裕往左一躲,他自己也往右繞:結結實實就撞一塊兒,仔細一瞧——嗬,仇人見麵,不得怒火中燒!
那一天到底如何混亂不能細說,也不知閒杏園這等破落場子怎麼就集齊了一眾大佛。總之是四下裡打起來,剛巧路過還有個熟識——正是曾把佯醉的“窮光蛋”張小四敲乾淨扔去雨地那群狐朋狗友之一——張祺裕手中又恰好搶了柳聞摔下來半麵花瓶,極其順手,就給私仇開了瓢。鬥毆者自此由個位數升級到十位數,從樓上滾到樓下,從院裡纏到院外,最後一個個都跌進京兆府。到了這種時候,就顯出買官賣官之好處。掛名書吏不用等父兄來撈,自己輕輕鬆鬆脫了身來,還趕得及給人姑娘贖身送回原籍——想是知錯就改呢,一路行人卻光將他嗤笑。鼻青臉腫一個浪蕩子所以很快發現自己有理由收心回家去,老實做點事幫點忙了。可老天哪肯將他放過。就今日聽長兄安排,走鴻通櫃坊又往自家鋪麵各自丟了一圈臉,回程剛摸著家門,三哥悄沒聲息門後藏著伸手就來捂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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