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注意,本章為陸蘭庭回憶視角】
陸蘭庭結束在海軍陸戰隊為期兩年的服役生涯,剛歸家就被未婚妻要求解除婚約。
他有些意外。
和前國務卿的小女兒上一次見麵,還是在前年總統府舉辦的新年舞會,陸蘭庭知道她有關係穩定但不般配的情人,也承諾過不會乾涉他們在婚後繼續保持往來,事實上,這甚至是促使陸蘭庭答應聯姻的原因之一,不必互相供應情緒價值,對於雙方來說都會更輕鬆。
一樁成功的婚姻需要彼此的配合來成就,純粹的交易往往比純粹的愛意更容易催生出一對模範夫婦,而□□精神的忠誠根本不值一提。
他會在每個節假日,以及她的生日,她父母的生日讓助理奉上足夠昂貴精心的禮物,他完全忠實這一段婚約,從未與任何異性有超出禮儀範圍的接觸交往——自然,也包括婚約對象本身。
陸蘭庭審視了一遍自己在這段關係中的表現,就算是聯邦大法官來做評判,他也不至於被反咬一口成為過錯方,於是他爽快同意了她的請求,並祝福她未來事事順心。
事與願違的是,她的家庭希望陸蘭庭做一些挽回的努力,哪怕隻是吃吃飯,送送花也好。
這一次得到了陸蘭庭彬彬有禮的拒絕。
他曾經需要這段婚姻,因為他的家族讚許,因為良好且正麵的家庭關係會為政治形象大大加分,選民們總是期待一位政客在料理好國家的同時也料理好小家,而會為了情人與父母決裂,毅然決然出走國外的她,已經不能夠勝任這樣的角色了。
他把這段以失敗告終的婚約當做兩家的及時止損,可惜外界的看法沒能與他步調一致,什麼說法的都有,但結論最終都指向總統家的長子被無情拋棄。
隨之而來的連鎖效應是,他的私生活不斷被放大檢視,濫交濫情成為常態的當下,就連他的潔身自好也被視為異類或者身有隱疾。
連他的親人也在眾說紛紜之下起了疑心,他們一致認為陸蘭庭需要放個長假,四處散散心,治愈一下情傷。
說是放假,當然也不是無所事事上街遊蕩,隻是遠離首都一段時間,陸蘭庭索性借這個機會,重訪了一遍父親當年的競選路線。
卡納聯邦有四十三個州,十八個被標上藍色,是保守黨的忠實支持者,十七個是自由黨的大本營,在競選地圖上塗著自由黨旗幟同款的深紅,剩下八個兩黨勢均力敵的搖擺州,曆來是大選兵家必爭之地。
保守黨的黨魁陸豐林當年正是因為拿下了四個搖擺州,才鎖定了勝局。
最後一個向陸豐林俯首稱臣的搖擺州,是曾經的工業重鎮,伊丹州。
它依靠著強勢的煤礦、電力、化工和鋼鐵業,在上世紀中葉成為卡納當之無愧的重工業中心,後來卻隨著世界性鋼鐵過剩,新能源的崛起和新技術革命的到來,逐漸走向衰落。
陸蘭庭假期的最後一站,定在了伊丹州的中心城市之一,墾利。
在這裡,陸蘭庭看到了祖國的另一麵。
去工業化的進程,讓輝煌的工業城市們喪失了昔日的榮光,工廠大量倒閉廢棄,機器生鏽發黴,失業的工人階級們被迫習慣貧窮,男人丟掉穩定工作,女人生育更多小孩,大量的人民曾經、正在、即將滑入不見底的深淵。
智囊團的模型評估裡認定這裡的選民最難討好,性價比最低,因為他們受教育程度低,最暴躁易怒,反複無常,但隻要競選專家們親自到這裡來走一走,就會明白,一個被房東趕來趕去,稅務追討函和信用卡催收郵件貼滿房門,買不起新鮮蔬菜水果,隻能喂三歲孩子吃油炸甜甜圈,臨期草莓罐頭和炸雞塊的家庭,根本不關心這個國家的未來操縱在保守黨還是自由黨的手裡,向左走還是向右走。
窮人的思維帶寬被眼前的危機占滿,他們沒有多餘的空間來考慮長遠,食物和住所就是他們最緊迫的問題,他們隻會用短期內最有效的方式解決危機——雖然這在上層階級看來,是一種目光短淺和認知匱乏,但偏偏,他們手裡握著最多的選票。
而且,哪個黨的議員往家裡送的禮多,他們的選票就交到誰的手裡。
他們沒有愛好,沒有希望,也沒有未來,跟他們談主義,談情懷,談夢想,是蠢貨才會做的事。
但就是這樣的境地,也有人逆潮流而上。
陳逐源和他的食品工廠就是這樣進入陸蘭庭的視線的。
區議員向陸蘭庭介紹陳逐源時,不乏溢美之詞,說他白手起家,做餐飲和食品,隻靠自己就闖出了一片天,今年還打算再把工廠擴建一番。
財團們伸伸手指就能捏死的中小型企業,為附近的居民們供應了上百個工作崗位,也就是說,至少有幾百個家庭,因為陳家而有了穩定的收入,保得住租住的房子,交得起水電費,不至於在大量的賬單裡陷入靜謐的絕望。
他本人也因此在當地備受尊敬,常年被評為最受歡迎鄰居。
也許這家工廠,能成為一個突破口,一個探索老工業地區出路的參照物。
陸蘭庭去了陳家的工廠,區議員隱去了他的真實身份,隻介紹他是來求職的工程師,陳逐源熱情接待了他,請他到貴賓室小坐。
說是貴賓室,其實狹小又簡陋,帶著主人身上的務實風範,隻能放下兩張普通的單人床,必須從辦公室穿過,走進去。
路過辦公桌時,陸蘭庭注意到,陳逐源的桌上黏滿了卡通貼紙,電腦旁邊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相框。
每張照片的主角都是兩個人,陳逐源,以及他抱著、牽著、或舉高的女孩。
最中間的那張,是女孩坐在他的肩頭,抱住他的脖頸,對著鏡頭大笑。
注意到他停留的視線,陳逐源自豪地介紹,“我女兒,是不是很可愛?”
這兩個字可以放在任何一個被父母鐘愛的孩子身上,但用在相框裡那個女孩身上,就顯得太輕飄飄,她漂亮得完全不像是現實的存在,更像是童話裡的精靈,玻璃罐裡的什錦糖和珍珠,那樣的光彩照人,晶瑩剔透,一觸即潰,一束光投過去,不會留下任何影子,映出來的隻有自己的形狀。
陸蘭庭收回視線,安靜地點了點頭。
和陳逐源的交談還算愉快,隻是中途臨時有重要客戶來訪,陳逐源歉意地請這位年輕英俊的客人原諒他的怠慢,如果可以,請他隨意在工廠各處走走轉轉,哪裡都對他開放且歡迎。
陸蘭庭走出辦公室在的那棟小樓,眼睛因戶外天光的驟亮而有些許刺痛,外麵是一處庭院,踏過一塊塊方形的青石地磚,茂密的灌木叢,一望無垠的草地墜著零星閃光的雪。
昨晚的確下了一夜。
他仰頭,日光都是軟弱的,灰蒙蒙的,像對冬天的酷寒無能為力。
蒼鬱的人工草坪,隆冬時節,草葉仍然不見一點枯黃,如果不是落雪簌簌,和空氣中的清寒,就仿佛還置身一個永恒的春天,人類實在貪得無厭,違反自然規律和時令,也要強求這一點過季的裝飾品。
他凝視著風裡流動的綠,取出一支煙,但沒有點燃,隻是捏在手裡,很快他為這個決定而慶幸。
他回頭,腳步頓在那裡。
相框裡的女孩撐著手跪坐在窗台,臉貼在濕潤的玻璃上,像一隻仰頭嗅聞雨水和鬆果味道的花栗鼠,額頭和鼻尖都印出小小圓斑。
她看著他,起先隻是看著他,眼睛遠山一樣靜,湖水一樣淨,讓人多看一眼,都像在忍受莫大的罪孽。
她推開窗,就像從相框裡跳出來,平麵長出血□□象化在他眼前,填充飽滿成立體的,生動的人類,於是房間裡麵活潑的空氣和她輕靈的嗓音也一齊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