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彌漫著的潮濕氣息越來越重,沉悶的氣氛像一塊無形的石頭,壓在每個人心頭。
糧倉門前,越來越多的流民聚集而來。
人群在混亂中保持著一種奇妙的秩序。大多數衣衫襤褸,有些甚至還赤著腳,腳底滿是泥濘和凍瘡。
饑餓與恐懼層層交織,讓他們的表情麻木又茫然。
張延禮站在臨時搭建的高台上,手裡攥著一卷剛剛寫就的條例。
他講得再清楚不過了,可底下的流民卻絲毫沒有響應。他們站得散亂,目光遊移不定,偶爾交頭接耳幾句,卻都帶著強烈的不安。
張延禮環視一圈,深吸了一口氣,提高聲音再念了一遍:“修築堤壩者,每日有額外的米糧供給;工事完成後,參與者優先安置土地與耕種!”
他的聲音穿過空氣,卻像落葉蕩進深潭,隻能激起極微小的漣漪。
流民們的反應很冷淡,既沒有歡呼,也沒人動身。人群中,站在後排的幾個年輕男人嘟嘟囔囔,顯然是不信;而更多的人,尤其是老弱婦孺,他們並不敢出聲,隻是目光閃躲,畏縮不前。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於是隻得大聲道:“……本官向你們承諾!”
承諾。
竊竊私語迅速蔓延,議論聲漸漸變得刺耳。
有人低頭打算溜走,卻又舍不得今晚會發的那份稀湯;更多人仍舊沉默,但不必多說,官老爺的承諾,又有誰敢信呢?
在他身前,侍衛們手握長矛,全副武裝。雖然神色威嚴,但流民的數量讓他們心裡發虛——這些難民像被逼入角落的野獸,稍有風吹草動就可能引發騷亂。
張延禮的手指微微用力,攥緊了手中的卷軸。他的確飽讀詩書,博聞強識,但……但書上沒說過,這時候該怎麼做。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清晰的馬蹄聲,打破了這片沉寂的氛圍。
“皇上來了!”有人小聲傳遞消息,聲音顫抖,語氣卻帶著一絲微弱的希望。
“皇上?”另一個人咬著牙,牙關抖抖索索。
“皇帝老爺怎麼會來這……你失心瘋了吧……?”低低的耳語中混雜著不安和慌張。
人群自動分開了一條小路,帶著某種潛意識的敬畏,目光紛紛投向聲音的來源。一隊侍衛迅速開道,為走在正中的那匹通體漆黑的巨騎騰出了通路。
“——皇上駕到!”帶隊的侍衛高聲喊道,聲音中透著淩厲的威勢。
一瞬間,原本的低聲竊語戛然而止。
原本躁動不安的人群仿佛被無形的大手按下,瞬間安靜了下來。人群先是凝滯了一瞬,接著,他們帶著深深的不安,毫不猶豫地跪倒在地。
“皇上!”聲音此起彼伏,雖然淩亂錯落,但那股誠惶誠恐的氣息卻因此顯得愈發濃烈。
什麼是皇帝?
皇帝是天命所歸,是真龍天子,是不可冒犯的神明化身。在他們不甚豐盈的想象中,九五至尊該永遠端坐於九重天上,而絕不會親自出現在這汙穢雜亂之地。
於是,當這位穿著黑紅色常服、目光冷靜掃視四周的年輕女人出現在這裡時,便不免會強製更新他們的某些認知。
楚映昭掃了一圈跪伏的人群。心中隱隱湧起的複雜情緒,被她藏在平靜的麵具之下。
她沉默片刻,語氣平靜卻不容抗拒:“都起來。”
聲音不高,但每個字聽來都十分清晰。
跪伏的人群中,有些人驚訝地抬起頭,帶著遲疑與困惑,大約不敢相信這話是對他們說的。當然,更多的人仍舊匍匐在地,不敢輕舉妄動。
楚映昭手中韁繩一緊,戰馬前蹄微揚,發出一聲清脆的嘶鳴。她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冷些,也就更具威勢:“朕說,起來!”
這一次,人們終於戰戰兢兢地開始動作了。他們緩慢地起身,低垂著頭,不敢直視馬上的黑色身影。身邊的侍衛目光如炬,默不作聲地維持著秩序,但也未顯露出任何敵意。
楚映昭撥轉馬頭,向糧倉方向緩緩前行。
高頭大馬步伐不急不緩,馬蹄踏在地上的聲響像一記記重鼓,敲打在人們的耳邊。
流民們畏懼而恭敬地退到兩旁,卻仍舊眼巴巴地望著她。
有人下意識地伸出手,試圖靠近那匹漆黑的戰馬,卻在觸碰之前猶豫著收了回去;但還有人鼓足勇氣,手臂伸得筆直,指尖幾乎要碰到她的衣擺。
楚映昭察覺到那些微弱的動作,卻沒有轉頭,隻是自顧自地直視前方。她的背影筆挺如劍,衣飾在微風中閃動著細微的光芒。
最終,那些伸出的手什麼也沒碰到,空中隻剩下一抹沉默的歎息。
黔首們的手臂漸漸垂落,卻仍舊目光熾熱地注視著她,仿佛光是看著這位天子,就能從中汲取一絲希望。
“皇上怎麼是……女人?”在她聽不見的角落,有個書生樣式的人沙啞地張了張嘴,帶著一絲不可置信。
但馬上,旁邊就有人不滿道:“皇上就是皇上,男的女的又有什麼關係?”
“可、可……”先前那人似乎還想說什麼,卻被另一道更粗暴的聲音打斷了:“你喝沒喝她發的粥?喝了就閉嘴!”
被這麼一堵,質疑的人頓時縮了肩膀,不敢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