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民，你說他該怨誰？”出了安濟坊的大門，祁翀在街上慢慢踱著步，突然好似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啊，誰？”席安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哦，您說剛才那位老漢？自然是怨那位為富不仁的員外了。既然鄉裡有難，那他就該疏財解困，怎能高利放貸、趁人之危奪人家產呢？”
“你能這麼說，說明你是個有良知的人，這個劉員外的確不是個正人君子。可話又說回來了，這世上本就不是人人皆可成聖，對普通百姓也不該有如此高的道義要求。逐利乃是人的本性，讓所有人都違背本性去做善事，隻講付出，不求回報，哪怕是聖人也不敢這麼要求啊！狀元郎，朕考考你，《呂氏春秋》讀過吧？子貢贖人、子路拯溺那段背來聽聽。”
“是！”席安清了清嗓子誦道，“魯國之法，魯人為臣妾於諸侯，有能贖之者，取金於府。
子貢贖魯人於諸侯，來而讓不取其金。孔子曰：‘賜失之矣。夫聖人之舉事，可以移風易俗，而教導可施於百姓，非獨適己之行也。今魯國富者寡而貧者多，取其金則無損於行，不取其金，則不複贖人矣。’
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魯人必拯溺者矣。’”
“不愧是狀元之才！書讀的紮實！”祁翀點點頭笑道，“懂了嗎？”
“陛下的意思是幫助彆人就應該獲得相應的回報，如果要求富人仗義疏財、不求回報，那麼今後就不會有人再行善事了。”
“就是這個道理。這個劉員外如果無償幫助前來求助之人——彆說是給錢了，哪怕隻是借錢不要利息，今後就會不斷的有人來向他討要施舍。而借他的錢的人也不會急於償還，因為這筆借款沒有利息呀，什麼時候還不是還呢？甚至那些本來不是十分需要幫助的人也會前來求助——占便宜哪有夠呢？
長此以往，劉員外利益必然受損，到了他承受不了的時候，這種幫助就會自然而然地停止。而他一旦停止對窮人的施舍、幫助，或者追索借出去的欠款，就會立刻被人詬病，甚至是侮辱、謾罵。因為大夥兒已經習慣了，認為他出錢幫助窮人是理所應當的，誰讓你比我們有錢呢？可他們不會去想，這本來也不是人家的分內之事呀？
最終劉員外明明做了好事卻落了個惡名，其他後來者看到劉員外的遭遇，也便不會再仿效於他了。如此以來，最終損害的不還是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嗎？
關於這個道理你也可以去問問空受和尚，他也算是深有體會。他和他師父最初出於救人一命的善意出錢救助那些被父母、族人放棄的女嬰、病童，可結果呢？後來許多人家生下女嬰便乾脆直接送到寺裡以求換錢，若不答應便威脅要當場將女嬰摔死，為此空受也是苦不堪言，好好的善舉變成了人口買賣，這豈不是有違他的初衷？
何以出現這種好心沒好報的結果？說到底還是對人性了解的不夠透徹。聖人教導弟子尚不能背離人性，何況你我？”
“那照陛下的意思，劉員外沒有做錯，那就隻能怪那老漢自己運氣不好了？畢竟生老病死之事也無人可怨啊，正如他所說，這都是他命苦而已。”
祁翀聞言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注視著席安。
席安被他盯得發毛，說話都有些結巴了：“陛下，臣臣是說錯了嗎？”
祁翀沒有立即回答，環顧四周找到了一處較為僻靜的茶攤，給了韓炎一個眼色。
韓炎立即上前掏出一串銅錢塞到了茶攤老板的手裡：“老哥哥，暫借貴寶地一用。您可以先找個地方歇會兒，一個時辰之後再回來。這些錢就當是茶水錢了。”
那老板接過韓炎遞過來的幾百個大錢兒，在心中盤算了一下這些錢能頂自己多少日的收入，然後露出了驚喜的神色，忙不迭的道謝後一溜煙兒就跑沒影了，仿佛生怕韓炎反悔一般。韓炎又請走了正在喝茶的兩位客人，徹底清了場。
眾侍衛將茶攤圍起來，韓炎收拾了一張乾淨的茶桌，請祁翀落座。
祁翀邊坐邊用手中折扇點了點右麵的桌麵，示意席安也坐下。席安躬身謝座，小心翼翼坐了半個屁股。
“懷民，你剛才說生老病死是命。那我問你，同樣的病，有錢人吃得起藥、請得起好大夫就能治好，窮人請不起大夫、吃不起藥，最終病死了。這其中的區彆到底是命還是貧富？”
“貧富難道不也是命嗎？有人生於貧家，有人生於富家，出身如何又豈是人力所能決定的呢？正所謂‘時也，運也，命也’。”
“命運之說的確玄而又玄。可若貧富是命、生死是運，一切都可歸結於命運，又何來逆天改命、鯉魚躍龍門一說呢。若一切隻取決於命好命壞、運長運短，那魏晉南北朝的九品中正製便是最好的製度。你的出身便決定了你的一切，‘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若真如此，你席安一介寒門，哪怕書讀的再好，能在縣衙裡做個小吏就算是頂天了，哪還有還有如今的五品官身？
懷民，你能考取狀元，你覺得是因為你十年寒窗苦讀，終有所獲，還是因為你天生就有文曲星的命？若是前者，跟命運有什麼關係？若是後者，又何必懸梁刺股？”
祁翀這番道理並非全無漏洞，但席安一時也沒有反應過來，隻是困在祁翀的最後一個問題裡糾結不已。
我能考上狀元是因為我足夠努力還是命好？若是前者，落榜之人中難道就沒有比我更努力的嗎？若是後者，這十年寒窗又算什麼？
“陛下的意思是貧富之本源仍在於人，而非命運，那那個老漢的困境難道是怨他自己不成？怨他自己不夠勤快掙不來更多的錢？”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席安又問道。
祁翀卻又搖了搖頭：“他瞎著眼睛尚且不肯吃白飯，還想著儘自己所能乾點活兒，這樣的人怎麼可能不勤快呢？”
“那臣就實在是想不通了，請陛下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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