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建華想著那個中國同胞的話:做一個地球上的雄性動物。他在叢林中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天已經快亮了,他開始“更衣”。那個同胞應該比自己看到的要年輕,隻是他大概很久沒洗臉了,胡子都快和頭發卷到一起了,指甲裡都是黑黑的淤泥。他的口音,謝建華努力回憶著,那口音聽上去不是純正的普通話,有一點兒像像哪裡的呢?他想得腦仁兒疼。
“喊你把命根子洗洗,把袍子換上,時間久了,那地方發炎,你的小命就沒得嘍。你曉不曉得。”嗯,那同胞大哥說的是,自己穿的是一條牛仔褲。
他四麵張望著,麻利地脫下褲子,裡麵的褲頭如果是在園區早就扔掉了,現在他可舍不得。就這樣赤裸著下身湊近一灘汙水,用手撇撇水麵,似乎水就清亮了。他把那褲頭洗洗,就用它做手巾,狠狠地搓著自己的命根子。他心裡暗暗叨念著:群芳,我的傻丫頭,這回可讓你罵對了,你老公我真的是一個臭男人了。你和孩子不會不讓我進家門吧,我還不知道是兒子還是閨女呢,隻要是咱倆的孩子,兒子閨女都好。
他照同胞大哥說的走密林,但不能進到密林深處。可以找些野果充饑,或者能看到香腸樹。最好不要遭遇到動物,因為他沒有槍。他的鞋脫下來的時候,鼻子要殘廢了。早知道應該找東西把鼻子先堵上,但這鞋他不能扔。他也隻是把襪子脫掉,用水稍稍洗洗,再把腳擦擦,整個人感覺清爽不少。
他換上了同胞大哥給的長袍,把自己的牛仔褲褲腳用草匝緊,做成個袋子。他一路撿著他認識的果實,他去過部落,見過土著人生吃的果實,不過現在也隻是憑記憶,他怎麼有一種神農嘗百草的感覺。把這些果實裝進牛仔褲做成的袋子,掛在脖子上,他竟然笑了。地道,這算是個褡褳嗎?人家褡褳是前後背的,我這是左右,你曉不曉得?欸,這是四川話啊。同胞大哥是四川人?
走在密林邊緣,空氣稠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每走一步都要撥開黏在臉上的藤蔓。靴子陷進腐葉裡,能沒到腳踝,抬腳時能聽見草根斷裂的脆響。不知走了多久,他隻知道離開那一窪汙水時,太陽還沒升起來,現在已經頂在頭上了,他喉嚨裡像堵著團火。盼望著能有一汪清涼的水解解渴。
最嚇人的不是看見什麼,是不知道會遇見什麼,這大概就叫恐懼吧。這時耳朵的功能比眼睛更強大,總覺得身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猛地回頭,隻有樹影在晃。聽土著人說密林裡五步蛇很多,謝建華盯著腳下的落葉堆,每片卷曲的枯葉都像蛇頭。他努力搜尋著,看能不能有鐵質的家夥,那樣拿在手裡自己的膽子就能大不少。他不相信非洲男人手裡拿個棍子就能打死猛獸,反正他是沒那本事。不過找個木棍打打蛇也將就。
再就是螞蟻窩,黑壓壓一片順著樹乾往上爬,非洲的螞蟻很雄起,聽蔣耀先說起去年野奢隊友被行軍蟻咬得滿腿紅包,半個月都沒消。現在自己可是什麼都經不起,因為什麼藥品都沒有,而自己也不會取火,不懂怎麼排毒。一定不能受傷,也不能病倒。謝建華知道一個人在密林邊緣行走,還不明方向,想做到不受傷、不病倒其實是一種奢望。
太陽落山前起了霧,能見度不足五米。他知道這時候就算有指南針都會失靈,隻有跟隨土著人,拿砍刀在樹上做記號,樹皮上的汁液黏糊糊的,蹭在手上洗不掉,那樣才不會迷路。即使有手機這裡也早沒有信號了,想著,他還挺超脫的。
想到要遇見土著請他當向導就好了,可他想想又搖搖頭,因為土著人都住在密林深處,而且他的目的不是在這裡生存下來,而是逃脫出去。真的找到土著人那就得做好長期待在這裡的心理準備了,這不是他想要的。想雇一個土著人給他帶路,他又身無分文。
真正的恐懼是安靜,連鳥叫都停了。隻能聽見自己的喘氣聲,還有心臟在胸腔裡咚咚撞。每根神經都繃緊了,不知道下一秒從哪棵樹後會竄出什麼——是羚羊驚跑,還是更要命的家夥。跟蔣耀先、趙凱他們聊天,總聽他們說起動物,說的最多的是獅子,大象,大猩猩。蔣耀先總說,烏達爾和山地大猩猩處得像家人一樣,他經常去魯文佐裡的原始森林看望他的那些“親戚”,跟他們說話,給他們打鼓。
說起烏達爾,在北京時就見過,但沒什麼印象。如果不是麗麗嫁給他,誰去琢磨他啊,一個黑鬼。來到這裡,覺得烏達爾這人還不錯,人家英語說得賊溜,會開飛機,會打槍,還能做藝術品。據說在他們的族中做酋長,威望很高的。可他除了麗麗還有三個妻子,這謝建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他想起在北京時,那次在大哥王樹槐的即墨海鮮餐廳,一鳴對麗麗大吼大叫的,那是他唯一一次看一鳴對麗麗發火,麗麗可是一鳴哥心中的女神啊。當然,自己也把麗麗當女神,不過,自己惦記不上,隔著十萬八千裡呢。人家一鳴跟麗麗從小住在一個軍隊大院裡,那才是真正的發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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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些年,一鳴對自己始終如一,不管自己下崗還是去外地,隻要有難處,一鳴哥有求必應。他回憶著在北京老莫餐廳和一鳴哥喝酒,當自己把來非洲的想法告訴他時,他眼中閃出一絲欽佩,那一個眼神他到現在都記得。
非洲這地方的確神奇,原始與自然教會你敬畏,一味地征服是會受重創的。他就這樣小心翼翼,又膽戰心驚地往前走,不知道要去哪兒。他想:人類文明發展到現在,人離開通訊幾乎就與文明絕緣了,就像現在的自己。他每一坐下來,都會提心吊膽,因為怕坐到什麼動物身上,自己不敵四腳獸,不知成了什麼獸類的大餐。
白天要遠離公路走密林邊緣,為的是躲避戰火,同胞大哥說得對,子彈不長眼,邊境上戰亂不斷,保不齊被抓去當炮灰。或者他們兩軍開戰,自己吃了瓜落,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晚上,他要趁著月色沿著大路前行,否則他都不知道自己走出多遠。這樣算起來,他幾乎就沒有合眼的時候,疲憊自不必說,沒有人交流是讓他最痛苦的。
他開始想象群芳就在眼前,他出聲地說話,就像兩個人在聊家常那樣。這樣,他心裡舒服了不少。他就這樣,一會兒對著一堆草絮叨,跟群芳聊著孩子長得像誰;一會兒又對著一棵樹,跟一鳴哥聊著他非洲的生產線;他也跟蔣勵、呂程聊,跟趙凱聊,問他們現在走到哪兒了?
可這樣一來他感覺更渴了,他白天竭力尋找水,隻要能照見自己的臉,他就儘量多喝。但他很警惕,先喝幾口就坐下來等上一會兒,看看自己腸胃沒什麼不良反應,才繼續多喝。他沒有表,完全靠看太陽確認時間。想起園區裡的黑人員工,他們那樣磨洋工,其實就是對時間沒有概念。
他覺得現在自己談不上是雄性動物,但起碼也有了動物的本領,自己目前就是一匹駱駝,能用肚子儲存水。也不知道再走多遠才能有水喝,他想過找些竹節,或者椰殼之類的把水背起走。但想想覺得加重負擔,還要費時間找到竹節或者椰殼,唉,一個人就是難度大。他有些後悔,當初真應該拉上那個同胞大哥。他把那些玉米、紅薯給了我,一定會被發現的?他不會為此吃苦頭吧,要不然他怎麼會說兩個人一起逃兩個人都逃不掉呢?他那張臉長得像誰呢?回想起他的眼神,似乎有話想問自己。自己當時真應該堅決一點兒。他霍地從地上站起來,他不敢出聲,在心裡默念著:像群芳,那個同胞大哥長得像群芳。他也是四川口音。
這時他大聲地對自己說:“像,真的太像了。”
他拚命搖晃著腦袋,這是真的嗎?群芳的老爸還活著?不會吧,世界上長得像的人很多。
一鳴跟群莉戀愛時,自己都已經工作兩年了,也已經結婚了。那時,和一鳴哥一起喝酒,就知道群莉家裡孩子多,她老爸因公犧牲了,家裡全靠她老媽。按照謝建華自己的家庭條件覺得找這樣的家庭會是負擔,可一鳴不一樣,人家是高乾。
可後來發生的事讓謝建華一直看不懂。群莉跟一鳴哥孩子都有了,還是隻身一人去了美國。她那倆妹妹一直都是邱楓帶在身邊,可群芬一直都很針對邱楓,一點兒知恩圖報的心都沒有,謝建華都看在眼裡,一直為邱楓打抱不平。龍生九子各有不同,自己後來娶了群芳,這也是緣分吧。想到這兒他後悔自己一直沒敢問群芳他老爸是怎麼死的,是在哪個國家,他知道是在非洲,他一直不敢細問,怕他的傻丫頭傷心。可現在,她一個人生孩子,一個人帶孩子,還要照顧流水線。
那個同胞除了身上衣衫襤褸、胡子拉碴看上去並無老態,群芳老爸這麼年輕嗎?他後悔自己連群芳老爸年輕時的照片都沒看過。他現在有了往回走的念頭,他想回到那個自己被關進茅草屋的地方,找到那個同胞大哥。即使那大哥不是群芳的老爸,也是中國人,看上去在這裡很久了,自己可以從他那裡得到消息。
他現在最想找到一個同行者,找到一些必備的工具,如果有地圖、指南針就最好了。或者能找到加油站或者其他文明社會的公共場所,能給群芳打個電話,讓她放心。但他也怕自己會因為找人而自投羅網,畢竟現在除非見到土著人,真見到荷槍實彈的大頭兵,自己說不定會更危險。但他還是決定往回走,這一路走下來他記熟了路線,回去應該不會迷路。
他決定原路返回,這樣不是瞎耽誤功夫,他要碰碰運氣。
往前麵邊境線還很長,一旦有跨境都需要證件,其實就是給錢辦一個臨時通行證。但人就是這樣,有了特權就很難控製心裡的惡,而且,越是貧窮的地方這樣以權謀私的情況就越嚴重。這裡的黑人關卡居多都會“宰”外國人,尤其是中國人。記得蔣耀先和趙凱還有幾個朋友一起喝酒時,就說起過,朋友從國內來他們都去接,怕的就是朋友被關卡的人“宰”。即使這樣也還是有朋友被克扣過,蔣耀先都提醒他們:不要跟這些人講什麼道理,有錢就給,沒錢他們要搶東西就給他們,保命要緊。
他現在越發擔心群芳了,之前跟她說過,就待在園區裡,想出園區走走要有自己陪著。她去烏索托斯卡他們的醫院,開始自己是不同意的。醫院在這裡算是高風險場所,經常會被盜搶,可群芳執意要去,麗麗也幫她說話。
現在自己不在園區,流水線就她懂,她千萬盯好流水線,不要操心銷售的事。銷售得跑到村裡、部落裡,說真的,他不希望群芳接觸到那些黑人,他覺得很危險。現在腳踩在鬆軟的泥土上,他想著那個一直被自己哄著的女人,現在已經做了自己孩子的母親,可自己卻沒能陪在他身邊。
“我的傻丫頭,你乖乖等著我,你現在身體怎麼樣,千萬彆到處亂跑,我會很快回去的。”謝建華這樣自說自話地往回走。
沒有手表,沒有日曆,他過的不是日子,是歲月,是度日如年的思念。他僅憑太陽起落計算自己的時間,如果下雨,他就分不清早上,中午與傍晚了。大概過了半個月他重新回到了那個被關起來的地方,他想的是等天黑了再設法見到同胞大哥。可一聲鐵牛的嘶吼,接著一輛敞篷車風馳電掣地從大路上絕塵而去。
是趙凱那輛敞篷車,站在車上的那個人是誰?是同胞大哥!他想喊,但他知道不能喊,而且他現在嗓子啞了一樣,根本發不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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