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頭,一動不動,一聲不吭。默默思考對策。我不喜歡與彆人分享我的喜怒哀樂,大多數情況下,我都是在幽深的墓穴裡孤軍奮戰。我早就習慣了孤身一人躺在針氈上,反過來也刺得體無完膚,翻過來也刺得鮮血淋漓。
我首先想到,假如我們是一夥盜墓賊的話,遇到這種機關,一旦識破,就很好處理。木頭絲線又不是石頭鋼刀,它們遇火會燃燒,隻需要從木雕背後放一把火,燒毀整隻龍就可以了。
但我們是文物警察,投鼠忌器。麵對這樣一隻精巧的冥器,一把火燒掉,絕對是對國家寶藏的褻瀆與失職。我腦海裡占據絕對上風的念頭,當然是要把這個文物祖宗無損無缺、全須全尾地保護好。儘管它先襲警,想置我於死地。
“你彆搞得那麼緊張。嘛徒弟,你看你,剛放海水裡洗過澡,現在又渾身冒汗了。”齊師傅的笑聲不合時宜地打斷我的思考,他又用熟練的按摩手法撫平了我緊繃的雙肩,說,感覺休息好了嗎?你要休息夠了,咱們就走;沒休息夠,你再好好趴這木雕上麵睡一會兒。
走?我現在中了招,能走哪兒?我咬牙切齒地說,“剛才就阻止你們推開這門,你們不聽;現在我替你們扛了機關,你們還笑話我!
齊師傅似乎故意欺負我不能動彈,又捏捏我的鼻子,戳戳我的臉,像擺弄小人玩具似的。他歪一歪頭,見我真生氣了,才笑著對身後的考古隊員們說:
你們倆,把電池摳了,手電筒扔給我。
我聽見,被他點到名字的兩個考古隊員疑惑地“哦”了一聲,背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們都聽話地把空手電筒交給了齊師傅。
我又看見,齊師傅大步走到這條木雕龍前麵,豎起兩隻手電筒,各自塞進兩片龍鱗底下,像簡單的杠杆支架一樣,依然把它們頂得高高翹起來。
他固定完畢,就拍拍手對我說,起來吧。
我一臉不可思議地抬起頭。
中間絲線依然緊繃著,兩片龍鱗依然翹著,一切都維持原狀,文物也沒有遭到破壞。但我已經自由了。
我往前走了兩步,腦殼發懵。我揉揉太陽穴,完全沒意識到我的手腕也在微微發抖。我更加無法接受了:這麼簡單的辦法,我居然沒想到?
“早就說啦——徒弟你要是真累了,就趴著好好休息一會兒。從咱們下海到現在,再加上你昨晚加的班熬的夜,你一天一夜都沒合眼了吧。精力不足,你再聰明的小腦瓜也轉得慢呀。”
齊師傅的眼睛裡一層層地增厚笑意,說徒弟,你這回第一次下墓,正好也親自進洞看看,長長見識,以後不至於束手無策。畢竟乾咱們這行,指揮官的椅子在前線。很多東西不是你安穩坐在大後方,僅憑腦子想想就能琢磨出來的,彆真拿自己當運籌帷幄決勝千裡的張子房了。
我沒什麼好臉色。說你彆跟我並排走,趕緊去墊後。
唉,這可真是農夫與蛇、呂洞賓與狗、郝建與老太太,還有我和你啊。齊師傅感慨完畢就立刻溜去隊尾了,躲過我一記眼刀。
有了先前的教訓,我小心翼翼帶領眾人,繞個大圈,遠遠繞過這條木雕龍。
齊師傅走在隊伍最末尾。他拿燈一照,瞬間就來了精神:“喲,這一整座木雕,居然都是用沉香木雕刻的啊。”
我也深吸一口氣——儘管遙隔千年,依然能隱約嗅到一絲香氣。縷縷暗香浮動,嫋嫋祥雲蒸騰,清芳馥鬱,幽遠綿長。細看木質紋理流暢,幾乎毫無瑕疵,該是一塊極其罕見的巨型上品沉香木。
沉香木並不是單一的樹木名,而是樹木受到雷擊、火燒、蟲蝕、鳥啄等自然創傷後,為修複自身而產生的一種半木質半油脂的混合物。它被譽為“眾香之王,木中舍利”,單聽“舍利”這詞,您就能大概猜到它的原料有多珍貴了,好似佛骨舍利珠一樣,天地煉化之精華。
“按理說,沉香料體普遍不大,要說做個佛牌、做個手串兒還湊合,但像這種完完整整、四五米見方的巨型沉香木雕簡直不可思議。難不成是攢出來的?”一旁齊師傅也是嘖嘖稱奇。
明清有“攢門”雕刻法,就是把一小塊一小塊沉香拚接好,再動刀雕刻。近年也有人把沉香和玉石翡翠攢到一起的,說到底,還是因為沉香原料太稀缺。
我說您有所不知,唐朝人就好這口。就連李白《清平調》詩裡也有一句“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乾”,還有專家研究說可能整個沉香亭子都是用沉香木鏤空雕出來的哩,您就可以想象唐朝人對沉香的癡迷程度了。
整座亭子都是沉香木雕的?那到了安史之亂,拿來當柴火燒也能燒好幾年吧。齊師傅一邊胡謅,一邊大步往前走。
這回繞龍走一圈,我也看清了:木龍身上果真拉滿了絲線,就好像地球儀上麵覆蓋的經緯線一樣,橫縱相交,呈現出一個個精巧無比的幾何圖案。
但儘管如此,這樣一條木龍,要跟其他致命的防盜墓機關相比,還有些遜色,似乎華而不實。就在我疑惑它的具體用處時,我突然發現龍尾消失了。
——本該有一條龍尾的地方,取而代之的,卻是一根方形橫截麵的木棍。
“乘龍升天,顧不見尾。”齊師傅說,你再看看第三過洞的石門吧。
我遙遙望去,見第三扇門上麵也鑿有一個貓眼洞。
隻是,這個小洞也是方形的。
我頓時明白了。
“神奇吧?這個變形的龍尾木棍,正好能插進第三扇石門裡。”齊師傅玩味道,“這條木雕龍估計一直放置在那裡,嚴嚴實實堵著門。如果有人想要打開第三扇石門,繼續往墓室裡麵走,就一定要拔出這條木雕巨龍,也就不可避免觸碰到龍身的絲線機關。”
但設計者萬萬沒想到,剛剛的海水幫了我們大忙——將這條守門龍直接從第三扇石門的關卡裡衝出來,衝到了第二扇石門,一次性突破兩層機關。我們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此地不宜久留。”齊師傅提醒道。咱們人沒有觸發機關,但海水可不好說。還是離這木雕遠點兒,趕緊繼續往上走吧。
“您稍等,我先去看看洞口,還有沒有刻字。”
話音落,我也摸索到了第三扇石門。
果然,石門的貓眼洞附近,我又發現兩個仿古文字——“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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