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伯父瞿麥,滿臉沮喪,悻悻地說道:“你們當官的,幾時把鄉下的幾個農哈哈,當作人看待?像撈浮蝦米子一樣,天天撈個不停。我還以為是你們又來抓壯丁呢。”
瘦個子警衛員察衝著辛夷吼道:
“你和那個逃犯,分明是一夥人!不然的話,你為什麼要跑?你講!快點講!講清楚!”
雷公劈豆腐,專尋軟的打。辛夷隻得用我二伯父說過的理由:“壯…丁…”
瘦個子警察不耐煩,說:“押走!統統押走!逃犯也好,壯丁也好,有理由,講鄉公所去講!”
我大爺爺揚起三個爆栗子,準備敲過去。突然,後麵有人拉了一把衣角子,我大爺爺回頭一看,正是族長剪秋。
剪秋說:“枳殼大哥,暫莫動手,我自有計劃。”
我二伯父瞿麥,鄰居家的伯父辛夷,被押到白石堡的鄉公所,一間麻石砌的房子裡。房子沒有窗戶,悶熱潮濕,活像個蒸饅頭、蒸包子的火爐子。
長著針尖長嘴、黑肚皮的花腳蚊子,一大群一大群,專門在耳邊“嗡嗡”叫,專門朝隻穿著長短褲、赤裸著長身的瞿麥咬。
我二伯父瞿麥雙手被綁住,雙臂快發麻痹了。蚊子在背上咬,瞿麥把後背往牆壁上刮擦,每刮擦一次,牆壁上留下一條條血汙線。
後來才曉得,房子裡還關著春元中學四個學生伢子。沒有光線,光聽口音,我二伯父猜測,大的學生伢子,多則是十六七歲,小的隻有十三四歲。
其中一個,坐在門背後,從門縫裡擠進來的光線,全部塗在他的眼鏡片子上。四個學生,偶爾細聲交談,說的都是惶惶不安的話。
隻有辛夷那貨貨,背靠著牆,坐在地上,屈起膝蓋,耷著腦袋,還在哭啼。
我二伯父最聽不得男人哭,忍不住朝辛夷發火:
“你嚎什麼嚎?嚎衰的樣!你爺老倌死了,你娘老子死了,沒聽見你嚎過半句,眼睛裡,未見過半個眼淚星子。褲襠裡沒卵包的慫貨!”
辛夷曆來怕我大爺爺枳殼,怕我二伯父瞿麥。聽我二伯父發火,辛夷就像老鼠子見了貓,再不敢吱一聲。一雙豆泡眼,驚恐地望著我二伯父。
門開了。
一個滿臉油光的警察,用長槍指著我二伯父,說:
“你,出來!”
我二伯父用眼光,意味深長地盯著辛夷,意思是告訴他,在警察麵前,有話不能亂說,有屁不能亂放。否則,惹禍上了身,就等於三百斤的石帽子,往自己頭上戴。
我二伯父穿過十多丈的木板走廊,來到鄉公所的大廳。
大廳裡,三條鐵鏈子,吊著一個鐵鍋子,鐵鍋邊,匍匐著三根燈芯,吐著晃晃悠悠的火焰。
油燈的四周,不時有飛蛾子,飛螞蟻子,撲向火中,燒得吱吱叫。
一個四十多歲的黑胖警察,禿了大半個頭頂,長著一張黑炭似的臉,臉上透著油光。我們西陽塅裡的人們,喜歡把這,又矮又胖身材的人,習慣叫做作夯錘,或者七五鬥桶。
七五鬥桶,一般隻有大財主才有,收租子用的計量器。
七五鬥桶坐在黑漆長案桌後麵的太師椅子上,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抽完一鬥煙,側身問身邊的鄉長辰砂痞子:
“這個土匪,你認得啵?”
鄉長辰砂痞子,快六十歲的人,臉色自然蠟黃,還長著許黑褐色的壽斑,清瘦得一樁老藤,顯然是個老精怪式的人物。
“認得,當然認得。”辰砂痞子打著哈哈說:“添章屋場大黃的孫子嘛,看著他從穿開襠褲長大的,怎麼不認識?”
這話不假,從添章屋場,到白石堡的鄉公所,中間隻隔著一條淺淺的西陽河。天旱時,懿家壩的石壩上,鋪幾個石頭,穿著布鞋子跳過去,可以不打濕鞋子。
“哈哈哈,當年,老子一副四天張,帶兩張四六子的響,硬生生的贏了大黃十六擔金燦燦的稻穀。”
“我還不曉得你偷天換日的手法?”七五鬥桶譏笑道:“你不必告訴我,你的衣袖子裡,至少藏了兩張骨牌,一張天牌,一張九點子。你呀你呀,敬香摸屁股,搞慣了手腳,打骨牌,推牌九,你最喜歡搞詐胡子。”
辰砂痞子並不惱火,詫異地問道:
“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嗎?我有幾根花花腸子,你搞得這麼清清楚楚。”
七五鬥桶說:“在賭場上,你算得上殺黑專業戶。你不記得了,上次我和你打跑胡子,你撮住大貳,卻又釣了大貳的魚,硬是詐了我一席酒。”
七五鬥桶又補充一句:“後來,我想了又想,一副牌,隻有四張大貳,你怎麼打出五張大貳出來了?你呀,殺起黑來,不論生人熟人。”
辰砂痞子“嘿嘿嘿”地乾笑幾聲,正所謂死豬不怕開水燙,說:“一席酒嘛,值得幾個小錢嘛。你哪天方便,我加山加水還給你吧。”
七五鬥桶說:“不過,像大黃那種蠢得做黑豬崽崽叫的家夥,你不殺他兩把黑,自然有彆人殺他的黑。該殺黑而不殺,叫做有違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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