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裡的榮國府,階下的積雪映著廊下懸掛的琉璃燈,泛起一層清冷的光。周瑞家的裹著石青緙絲鬥篷,站在穿堂的北風裡,隻覺得那寒氣直往骨縫裡鑽。
“媽媽久等了。”平兒笑吟吟地打簾子出來,“二奶奶剛理完月錢,正等著呢。”
周瑞家的忙整了整衣襟,進得屋來。但見王熙鳳歪在臨窗大炕上,身後墊著金線蟒引枕,手邊擱著鎏金手爐,正拿著一本賬冊與來旺媳婦對賬。炕桌上堆著各色錦盒,映得她鬢間的點翠步搖流光溢彩。
“襲人明兒要回家探母,”鳳姐頭也不抬,聲音卻清淩淩的,“你陪著走一趟。”
周瑞家的怔了怔。她這王夫人的陪房,平日裡張羅的都是太太、奶奶們出門的事,如今竟要伺候一個丫鬟歸家?
鳳姐似看透她的心思,抬眼一笑:“太太特意吩咐的,說襲人如今不同往日。”這話裡的機鋒,讓周瑞家的立即垂首應下。
從鳳姐院裡出來,周瑞家的繞過假山,正遇見襲人從王夫人房中退出。但見這丫頭穿著半新的藕荷色夾襖,鬢角簪著一支素銀簪子,仍是往日那般低眉順眼的模樣。可周瑞家的眼尖,瞧見她腕上若隱若現的翡翠鐲子,分明是王夫人從前常戴的那對。
“姑娘明日歸家,可都預備妥當了?”周瑞家的上前笑道。
襲人忙福了一福:“勞媽媽惦記,都妥當了。”
二人說話間,但見寶玉房中的麝月捧著個錦匣過來:“襲人姐姐,這是二爺讓送來的,說是給姑娘戴著玩兒。”
周瑞家的瞥見匣中是一對赤金纏絲鐲子,心下更是了然。待襲人走遠,她望著那消失在月洞門後的背影,無端想起廟裡那些披著金裝的神佛——再如何寶相莊嚴,終究是泥胎木塑。
次日清晨,襲人早早來到鳳姐房中。鳳姐正對鏡理妝,從鏡中打量著她: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襯得她麵若春花,蔥綠盤金彩繡綿裙曳地,外罩一件青緞灰鼠褂。這身打扮,竟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要貴氣幾分。
“太太賞的這三件衣裳倒是好的。”鳳姐轉身,指尖掠過襲人衣襟,“隻是這褂子素了些,如今穿著也冷。”
襲人垂首道:“奶奶說的是。”
鳳姐朝平兒使個眼色:“我那兒有件大毛的,先給你穿去罷。那風毛兒做得不好,正要拿去改,你且穿這一回。”
周瑞家的在旁聽著,心裡暗歎:好個鳳辣子,明著施恩,暗裡卻點醒襲人——你穿的不過是主子不要的舊衣。
待平兒取來那件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連周瑞家的都看得怔了。但見那褂子上八團彩繡熠熠生輝,天馬皮的毛色油光水滑,便是賈府裡的正經主子,也未必人人都有一件。
襲人正要推辭,鳳姐已親自替她披上:“既給了你,就好生穿著。”又命平兒換了包袱,添了鬥篷,這才滿意地端詳著:“去吧,彆讓你娘等急了。”
一行人簇擁著襲人出了榮國府。周瑞家的陪著襲人坐在頭一輛朱輪華蓋車裡,望著身旁這個錦衣華服的女子,忽然覺得陌生得很。車簾晃動間,襲人腕上的金鐲叮當作響,那聲音清脆得刺耳。
“媽媽瞧什麼?”襲人輕聲問。
周瑞家的忙笑道:“瞧姑娘這通身的氣派,倒比咱們府裡的姑娘還體麵。”
襲人唇角微揚,轉頭望向窗外。街市上積雪未融,幾個穿著破舊棉襖的孩子正在追逐嬉鬨。她忽然想起多年前被哥哥領出家門的那日,也是這樣的寒冬,她身上那件補丁摞補丁的夾襖,擋不住一絲寒風。
車隊行至花家門前,早有丫鬟仆婦在門外等候。襲人扶著周瑞家的手下車時,聽見人群中傳來低低的驚歎。她微微挺直脊背,那件天馬皮褂子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泛著銀灰色的光澤。
花家院落雖小,卻布置得十分齊整。襲人走進正房,見母親花婆子歪在炕上,身上蓋著半舊的錦被,臉色蠟黃。
“娘。”襲人喚了一聲,聲音有些發澀。
花婆子睜開眼,渾濁的目光在女兒身上停留片刻,顫巍巍地伸出手:“我兒...這身打扮...”
襲人在炕沿坐下,握著母親枯瘦的手:“都是太太、奶奶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