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從外書房踱步出來時,夜色已濃如墨染。
廊下的燈籠在秋風中搖曳,將他瘦長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拉得忽長忽短。他抬頭望了望天,二更的梆子剛敲過不久,偌大的榮國府沉寂下來,唯有遠處隱約傳來幾聲犬吠。
他本欲往王夫人院中去,腳步卻不由自主地轉向東邊小徑。那裡通向趙姨娘居住的小院——一個王夫人從不踏足,下人們私下議論,卻是他偶爾會去尋得片刻安寧的地方。
趙姨娘房裡的燭火還亮著。她坐在炕沿,就著昏黃的燈光縫補賈環的一件小襖。那是一件半舊的絳紫色襖子,前日被賈環爬樹時刮破了袖子。三十來歲的趙姨娘低頭做活時,眉眼比平日柔和許多,歲月的痕跡在她眼角若隱若現,卻仍保留著幾分年輕時的靈動。
聽得簾櫳響動,她抬起頭,見是賈政,忙放下手中的針線起身。
“怎麼又熬到這般時候?”她語氣裡帶著埋怨,手上卻利落地接過賈政脫下的外袍,又轉身去倒茶,“廚房裡溫著參湯,要不要用些?”
賈政擺擺手,在炕沿坐下。這小小三間房屋,比不得王夫人房中的軒敞大氣,卻處處透著過日子的煙火氣。窗下的針線籃裡散著各色絲線,妝台上擱著半個未吃完的酥梨,賈環白日裡寫的字帖還攤在案頭,墨跡已乾,那歪歪扭扭的字跡讓賈政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這般雜亂,反比彆處的齊整更讓人心安。
“今日與璉兒商議莊上的事,不知不覺就晚了。”賈政難得解釋了一句。在旁人麵前,他是端方嚴肅的榮國府二老爺;唯有在此處,他還能做個抱怨家常的普通人。
趙姨娘將茶遞到他手中,順勢在他身旁坐下:“莊上的事再要緊,也不該這般不顧惜身子。我瞧你這幾日臉色都不太好。”
賈政呷了一口茶,是上好的龍井,溫度恰到好處。他這才覺得喉間乾澀緩解了些許,整個人也鬆弛下來。
“環兒今日的書讀得如何?”他問道,目光仍落在那張字帖上。
趙姨娘笑了笑:“還能如何?坐不到半個時辰就嚷著要出去。我按著你吩咐的,讓他多寫了三張大字。”她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隻是太太那邊派人來問,為何環兒沒去家學,我推說身子不適。”
賈政“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屋內陷入短暫的沉默,隻聽得燭花偶爾爆開的劈啪聲。
趙姨娘打量著賈政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今日聽聞寶玉在老太太跟前作了首詩,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不是我說,環兒雖不及他哥哥機靈,可那‘陋室銘’背得也是極熟的,前兒個不是還背給老爺聽了嗎?”
賈政放下茶盞,語氣平淡:“孩子們各有各的造化,何必比較。”
趙姨娘訕訕地住了口,轉而拿起那件小襖繼續縫補。針線在她手中穿梭自如,不一會兒,破口就已補上了大半。
賈政靜靜地看著她做活,忽然開口:“今日在書房,想起探春的婚事。她年紀也不小了,前些日子有人來提親,是南安王府的遠親。”
趙姨娘手中的針一頓,猛地抬起頭:“老爺答應了?”
“尚未。”賈政慢條斯理地道,“且忙什麼,等他們再念一二年書再放人不遲。我已經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與寶玉,一個給環兒。隻是這話你暫且不要聲張。”
趙姨娘心中暗喜:老爺連這等事都與她商議,可見她在其心中的分量。她忙低下頭掩飾嘴角的笑意,手中的針線動得更快了。
“老爺眼光自是好的。”她輕聲應道,心中已經開始盤算是哪房的丫頭,性情如何,是否容易拿捏。她自然不知道,王夫人早已內定了襲人;賈政這番打算,終究是要落空的。
就在這時,忽聽外麵“哐當”一聲響,不知何物墜地。趙姨娘嚇了一跳,針尖刺入指腹,滲出一粒血珠。她忙將手指含入口中,含混地問道:“外麵怎麼了?”
一個小丫鬟怯生生地進來回話:“原是外間窗屜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來。”
趙姨娘頓時柳眉倒豎,罵道:“小蹄子們越發懶了,連個窗屜也扣不好!若是驚著了老爺,仔細你們的皮!”說著起身,又回頭對賈政柔聲道,“老爺稍坐,我去瞧瞧。”
賈政點點頭,看著趙姨娘風風火火地掀簾出去。外麵很快傳來她吩咐丫鬟的聲音:“還不快取梯子來!梅香,你去庫房問問還有沒有新的屈戍,若沒有,明兒一早就叫人出去買。春燕,你扶著梯子,我親自上去看看。”
這般瑣碎的指揮,賈政在王夫人那裡是從未聽過的。若在王夫人處,窗屜塌了自有婆子媳婦們處置,斷不會驚動主子。王夫人的世界太規矩,規矩得讓人透不過氣;趙姨娘這裡卻可以有些小亂子,可以罵丫頭,可以親自動手,可以讓賈政看見最真實的生活模樣。
賈政閉目聽著她在外麵吩咐丫鬟的聲音,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時趙姨娘還是他房中的丫鬟,名喚鸚哥,活潑靈動,不像彆人見了他就戰戰兢兢。有一次他讀書至深夜,她悄悄端來一碗熱粥,還調皮地說:“老爺再不用,我可要自己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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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她,眉眼如畫,笑靨如花,是他這般活在禮教牢籠中的人最渴望的光。
他還記得第一次留意到她,是在一個春雨綿綿的午後。他在書房臨帖,她是負責打掃書房的小丫鬟,正踮著腳擦拭書架頂層的灰塵。她一轉身,不小心碰落了案幾上的一疊書,嚇得臉色煞白,慌忙跪地求饒。
他本欲斥責,抬頭卻對上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那眼中的驚慌與純真,竟讓他一時語塞。最後隻擺擺手讓她起身,繼續埋頭寫字。她卻沒立即退下,而是悄悄磨墨鋪紙,動作輕柔利落。
從那以後,他漸漸注意到這個不算最美,卻彆有韻味的小丫鬟。她會在他的茶涼時及時換上熱的,會在他的筆禿時默默放上新的,會在夜深人靜時端來一碗簡單的宵夜。她不像彆的丫鬟那樣怕他,偶爾還會說幾句俏皮話,讓他緊繃的神經得以放鬆。
後來,她成了他的通房丫鬟,再後來,她生下了探春,被抬為姨娘。這些年來,她在府中樹敵不少,舉止言行常被人詬病,可在他麵前,她始終是那個會笑會鬨、真實不做作的鸚哥。
外麵的動靜漸漸小了,趙姨娘掀簾進來,鬢發有些淩亂,袖口也沾了灰塵。
“修好了?”賈政問道。
“勉強撐過今夜,明兒還得找工匠好生修修。”趙姨娘拍拍身上的灰,轉身去盆裡淨手,“這些個小丫頭,沒一個省心的,什麼都得我親自看著。”
賈政罕見地笑了笑:“你總是這般親力親為。”
趙姨娘擦乾手,走過來替賈政捏肩:“我不操心,誰替老爺操心?”她的手法不算嫻熟,力道卻恰到好處。賈政閉上眼,任她伺候。
“方才說到環兒的婚事,”賈政忽然開口,“你可有中意的人選?”
趙姨娘的手頓了頓,謹慎地回答:“這是大事,自然全憑老爺做主。隻是……好歹是環兒的第一個屋裡人,總要性情溫和、懂得體貼的才好。”
賈政“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他知道趙姨娘的心思,怕找個厲害的角色,日後不好拿捏。這些小心思,他看在眼裡,卻從不點破。
“睡吧,明日還要早起。”賈政說著起身,趙姨娘忙上前替他寬衣。
燭火熄了,月光從剛修好的窗屜縫隙漏進來,在地上灑下一片碎銀。趙姨娘很快在身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而賈政卻久久不能入睡。
他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詩酒放誕,想起了那些被歲月磨平的棱角,想起了日漸沉重的家族責任。在這個小小的院落裡,他總能卸下一切偽裝,做回最真實的自己。
三日後是中秋,榮國府設宴賞月。大觀園內張燈結彩,一派喜慶。賈母坐在正首,王夫人、邢夫人等依次而坐,小輩們則圍坐在下首。賈政本不願參加這等熱鬨場合,但礙於禮數,隻得勉強出席。
酒過三巡,賈母興致高漲,命小輩們即景作詩。寶玉果然拔得頭籌,一首中秋賞月詩做得風流彆致,贏得滿堂喝彩。賈政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也有幾分欣慰。
輪到賈環時,他憋了半晌,作出一首平淡無奇的詩,眾人勉強讚了幾句。賈環自覺沒趣,悻悻地退到一旁。趙姨娘在遠處看著,心急如焚,卻不敢表露。
賈母見狀,笑著打圓場:“罷了罷了,作詩也沒什麼趣兒,不如我們說笑話取樂。”她看向賈政,“就由老爺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