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聖,是他的工具。
第二級,第三級,第四級
二十級後,魏淵每走一步,身體便出現一道裂痕,高品武夫的不死之軀修複著可怕的傷口,勉強維持平衡。
五十級後,魏淵宛如被拚湊起來的瓷人,渾身已是裂縫遍布,包括儒雅俊朗的臉龐。
他終於停了下來,不知是力竭,還是被壓的再也無法前進。
“不超脫品級,終究是凡人,與螻蟻又有何異?”
縹緲的歎息聲傳來,仿佛來自遠古洪荒。
伴隨著這個聲音,沛莫能禦的力量洶湧而來,天地共同發力,要絞殺魏淵。
擺在魏淵麵前的是兩條路,第一條路是使用儒聖的力量登頂,至於登頂之後,這道來之不易的英魂,還有沒有餘力封印巫神,隻有天知道。
第二條路是轉身離開,帶著大奉軍隊撤退。
“神靈,好威風啊”
魏淵喃喃道,一段塵封的往事突破了記憶的封鎖。
四十年前,貞德帝還在位的時候,東北三州發生過一場慘烈戰事。
巫神降下神諭,滅大奉,奪氣運,當時東北三國調集二十萬兵力,攻陷襄荊豫三州,三日一屠,老弱婦孺一個不留,一個個大奉百姓像低賤的草芥被屠戮。
百裡無人煙,枯骨埋山野。
比妖蠻更凶殘更暴戾。
時至今日,那場戰役依舊是當年經曆過兵亂的老人心中的陰影。
也是那一役,此後十年裡,朝廷在三州陳兵十萬,百姓寧可做流民也不敢回故土,是真的被巫神教打怕了。
事後朝廷再造黃冊,發現襄州、荊州、豫州萬裡河山,十室九空,死於那場戰亂的百姓,百萬計。
魏淵,祖籍豫州。
魏家,隻活下來一個少年。
前塵往事浮上心頭,而今他已不再是當年的青衫少年,魏淵狂笑道
“四十年回首,國恨家仇至今朝。現在,我想知道,神,能不能困我這個螻蟻。”
一襲青衣拾階而上,天地牢籠形同擺設。
九十九級,一氣登頂。
站在巫神雕塑前的,已是一個殘破的人形。
魏淵不屑的嗤笑道“看來,神也不過如此。”
邇來四千八百歲,中原人族隻有兩個人登上過巫神教總壇。
一千兩百年前的儒聖。
一千兩百年後的魏淵。
僅此二人。
大巫師薩倫阿古歎了口氣,“魏淵,巫神複蘇,大勢所趨。中原如今人才凋敝,儒家衰弱,難成氣候。氣運流失,監正不複巔峰。你又何必螳臂當車?”
說完,他指尖輕輕滑過手腕,任由鮮血流淌,手捏法印,聲如洪鐘,傳遍天地“為巫神獻上祭禮。”
身側,伊爾布和烏達寶塔臉色嚴肅,各自割破手腕,捏起同樣的手訣。
三位高品巫師手腕鮮血流淌,鮮血如線,但沒有滴落,而是化作緋色的光輝,絲絲縷縷的飄向遙遠處的祭台,飄向巫神的雕塑。
血祭大法!
巫神教的血祭大法。
聽到大巫師的聲音,看到這一幕的巫師們,明白了巫神教已經在堪稱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
數百名巫師紛紛脫離戰場,沒有絲毫猶豫的割破自己的手腕,手捏法訣,像巫神獻祭自己。
納蘭衍隻覺得體溫漸漸冰涼,生機伴隨著鮮血一起流逝,化作緋紅光輝,飄向山穀,彙入那尊被巫師們頂禮膜拜千年的雕塑。
你中原大奉將士能悍不畏死,難道我巫神教就貪生怕死?
巫神教統治東北四千多年,何曾被人打的如此狼狽。
今日即使身死道消,也要讓你魏淵,讓大奉功敗垂成。
彌留之際,納蘭衍霍然轉頭,看向那襲青衣,想起了山海關戰役中殞落的父親。
想不到父子二人,竟死於同一人之手。
納蘭衍緩緩閉上眼睛,悄然而逝。
一位位巫師倒下,變成枯槁的乾屍,他們死的無聲無息,卻沒有怨言,沒有遺憾。
他們的意誌融入了巫神雕塑,這是巫神教最後的抵抗,這是巫師們,向魏淵,向儒聖,發出的詛咒。
哢擦
祭台上,巫神雕塑出現皸裂,迸出細碎的石屑。
一股股黑煙透出雕塑眉心,遮天蔽日,擋住烈陽,擋住藍天,把白晝化作黑夜。
俄頃,這道黑霧籠罩靖山城方圓百裡,翻滾不息,宛如暴風雨下狂濤。
匹夫一怒血濺三尺,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神靈一怒又當如何?
士卒們的拚殺再次挺了下來,靖山城周遭,為數不多的存活著抬起頭,麵露驚恐的看著頭頂的黑霧。
黑霧驟然坍塌下來,勢如天傾,與祭壇上空凝聚成一道高大百丈的黑影,麵目模糊。
敢於直視黑影的人,當場暴斃。
百丈黑影,與百丈虛影對峙,宛如兩尊開天辟地的巨人。
“儒聖!”
黑影中,傳來縹緲宏大的聲音,似憤怒,似仇恨,似歎息。
伴隨著這個聲音,天空一聲焦雷,風雲變色。可怕的暴風雨降臨了。
“你會後悔的。”
縹緲宏大的聲音再次傳來。
魏淵知道,這句話是對他說的。
他沉默不語,轉頭,看了一眼遠處戰場,拚殺中的大奉士卒。
這些死於巫神教國土的將士,以及那些死於山海關戰役的老卒,他們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東西,為之馬革裹屍的東西,歸根結底不過四個字為國為民。
我魏淵帶著他們來送死,為的,不也是這四個字?
黑影居高臨下,冷漠俯瞰,宛如神靈在俯瞰蒼生,俯瞰螻蟻。
黑影抬起手,指頭輕輕按下。
神靈一怒,固然可怕,但凡人又有什麼資格體會到神靈的怒火呢,於神靈而言,不過是一根指頭就能按死的存在。
與螻蟻有何區彆。
骨頭碎裂聲響起,神靈的攻擊還沒到來,威勢已讓魏淵渾身骨骼儘碎。
他的脊椎猛的彎了下去,像是肩上扛了一座大山,再難抬起頭了。
此時的魏淵,如同即將分崩離析的瓷器,本就遍布裂紋。
這一幕,與當初佛門鬥法時,金身法相逼迫許七安下跪,何其相似。
這一刻,他仿佛聽到了許七安的咆哮,聽見了京城數萬百姓的咆哮。
魏淵眼裡忽然迸射出亮光,清亮澄澈。
我這一生,不敬神,不禮佛,不信君王,隻為蒼生。
神靈不仁,便是我之仇寇。
魏淵一點點挺直身板,他渾身骨骼儘碎,包括脊梁,此時能挺直腰杆,大概是有什麼信念在支撐著他吧。
如今的九州,很少有人知道儒聖為何封印巫神。
很少有人高祖皇帝當年為何出爾反爾。
很少有人知道,巫神上古時期,曾經侵蝕中原,斷人族氣運。
他魏淵,不想文明的脊梁坍塌,不想中原人族世世代代低頭為奴。
凝聚了生靈一怒的指頭,從天而降。
他顫巍巍的抬起手,手掌握著刻刀,殷紅的鮮血如水般流淌。
一隻手從背後伸了過來,與他一起握住刻刀。
不知何時,百丈高的巨大虛影已經消失,它出現在了魏淵身後,仿佛是這位千年後人傑最堅實的靠山。
魏淵的手不再顫抖。
千年之前有儒聖,千年之後有魏淵!
這位讀書人意氣風發,衝冠一怒,朝著巫神厲聲咆哮
“你巫神要侵蝕我大奉氣運,要斷我中原人族氣數,問過我魏淵了嗎!”
魏淵握住儒聖刻刀,輕輕往前遞出。
刻刀綻放出刺目的光華。
距離儒聖最後一次出刀,已經過去一千兩百多年。
這一刀,橫跨千年時光。
世上再無如此驚豔的刀光,也再無如此張揚的意氣。
超越品級的力量在祭壇上空炸開。
天塌了。
巫神凝聚出的黑影一寸寸崩潰,潰散成席卷天地的可怕波動。
這股力量卷過山丘,蕩平山丘;掠過汪洋,掀起海嘯;卷過城池,城池化作廢墟。
南宮倩柔一騎當先,率領重騎兵撤退,雙目通紅,麵目扭曲。
義父,你一定活下來。
張開泰等金鑼、高品武夫也在逃,在與死亡競賽。
所有人都在逃,慌不擇路的逃。
很久很久以後,這股餘波才散去,所過之處,夷為平地。
巫神教總壇,靖山城,從此成為曆史。
隻有被儒聖封印和巫神力量保護的祭台,在這場毀天滅地的波動中保存了下來。
魏淵傲立祭台,穿著襤褸的青衣。
“為什麼”
虛空中,傳來縹緲的聲音,但已不再宏大。
身後的儒聖虛影一步跨進巫神雕塑,皸裂的縫隙自行修複。
巫神,再次被封印。
為什麼?
魏淵疲憊的轉身,望向中原,他發跡於元景6年,擊退蠻族騎兵,一躍成為大奉新貴。而後在山海關戰役中運籌帷幄,打贏這場改變九州格局的浩大戰役。
隨後自廢修為,入廟堂,與朝堂多黨抗衡,以宦官之身壓服諸公。榮耀、功績、權力,握於手中,輝煌無比。
縱觀他的一生,有很多讓政敵研究了半輩子,依舊無法理解的地方。
無子嗣,無家人,孑然一身。
宦官們視為精神支柱的金銀財帛,他也視如糞土。
宦海沉浮數十年,真就無欲無求?
魏淵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看見了清雲山頂那座亞聖殿,看見了立在殿中得石碑,看見了那歪歪扭扭的四句話。
為什麼?
魏淵輕聲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他閉上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元景37年秋,魏淵率十萬大軍攻陷巫神教總壇,封印巫神。
靖山城化為廢墟,數十萬生靈灰飛煙滅。
這是曆史上,中原人族的鐵騎,首次踏破巫神教總壇。
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