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國士卒的軍心已經亂了,繼續攻城隻是送死,他必須先回去穩住軍心,重整旗鼓。
好在他這位炎君的聲望、武力,都遠勝蘇古都紅熊,有他在,大軍就能穩住。
咚!咚!咚!
鼓聲如雷,敵軍大規模撤退,丟下近五千名士卒撤退。
殘陽似血。
大奉守城軍在如血的夕陽裡,沉默的清理著敵人和同袍的屍體,清理著殘肢斷臂。
民兵背著軍備上城頭,補充弩箭和火炮,修補殘破的城頭。
第一輪攻城,就打的如此慘烈。
血染城頭。
但士卒們眼裡有光,因為他們有信仰,有主心骨。
洛玉衡的符劍用完了,我為數不多的底牌耗儘許七安心情略有些沉重默默的看著這一幕。
他問道“損失了多少兄弟?”
身邊的張開泰咧嘴,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一千三百人,狗娘養的,才第一輪攻城,就死了我這麼多兄弟,但損失最大的是火炮和床弩,這玩意需要術士來維修,而且非一朝一夕能修複。”
他歎息道“明日死的人怕是更多。還好有你,不然這一戰,死的還要更多。”
張開泰說完,瞥見許七安痙攣的手,笑容一點點消失“你傷勢怎麼樣?”
許七安沉默了一下,緩緩搖頭“我的傷勢還好,休息一晚就成,隻是”
他頓了頓,沒有往下說。
張開泰皺了皺眉“沙場之上,最忌諱隱瞞情報。”
許七安猶豫一下“我沒底牌了。”
旋即陷入了沉默。
許久後,張開泰歎口氣“你走吧。”
這個平日裡不苟言笑的劍客,苦笑道“我差點忘了你還是五品,兄弟們都以為你的絕頂高手,比我們都強大的那種高手。
“我不會告訴彆人的這個秘密的,嗯,我就說你去請援兵了。你既沒了底牌,那就不適合再留下來,明日努爾赫加肯定會死盯著你殺,不管是因為報仇,還是為了振作士氣。”
他走到牆邊,一手扶著女牆,一手指著遙遠處升起篝火的敵軍,咧嘴道
“你看,現在軍心已經穩定了,有努爾赫加在,康國軍心亂不了,說不定明日帶著仇恨攻城,更加舍生忘死。”
“我走了,好不容易凝聚起的士氣,就又散了。”許七安搖搖頭。
“你當然得去請援兵,去通知朝廷,李道長能禦劍飛行,速度很快。在援兵來之前,我會儘量守住的。
“我就不走了,魏公留在了這裡,我的兄弟們也留在了這裡,我也該留在這裡。我們要是走了,後方的百姓怎麼辦?四十年前,巫神教曾經屠殺過襄荊豫三州,不能重蹈覆轍。”
這個男人說話的時候,坦然而平靜。
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亡。
都是好歸宿。
沒有援兵的,不會有援兵的,至少,你們看不到了許七安張了張嘴,終究是不忍心把這個真相告訴他。
這時,他看見一名將領單手按刀,在城頭緩步前行,邊走邊吼道
“玉陽關外,就是襄州的百姓,我們已經退無可退。這是巫神教最後的反撲,隻要撐過這一次攻城,就能奠定勝局。我們還有朝廷的援兵,一定要撐到援兵的到來。”
那名將領旋即看到許七安,振奮道“有許銀鑼在,巫神教就休想攻城。那努爾赫加明日再來,定讓他有來無回。”
周遭的士卒們,眼神驟然亮起。
今日許七安力戰努爾赫加,擊殺蘇古都紅熊,並敵軍打退,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不愧是許銀鑼,那一劍真是漂亮啊。
有許銀鑼在,巫神教就不足為慮。
他總是那麼讓人安心,他總是能把事情辦的漂漂亮亮。
他從未讓大奉百姓失望。
在一簇簇期盼的目光裡,許七安默默前行,他來到一處無人的角落,俯瞰著遠處安營紮寨的敵軍,愣愣出神。
剛才那些士卒崇拜的目光,讓他有些慚愧。
“你走嗎?不走的話,可能會死。”
身後,一襲瀟灑道袍的李妙真出現。
許七安沉默了許久,笑著回應“我像是會走的人嗎?”
“你猶豫了!”
李妙真搖搖頭“你剛才沒有拒絕張開泰,不是嗎。”
一本書丟在她麵前。
李妙真低頭看去,是一本薄薄的,幾乎隻剩封皮的書。
“沒了,隻剩一頁了。”許七安望著遠處,低聲道
“我不想走,但我沒有底牌了,人得承認自己的缺陷,我最大的缺陷就是不夠強。”
趙守贈他的法術書籍,已經瀕臨耗儘。
隻剩一頁是儒家的言出法隨。
再好用的東西,也終有耗儘的一天。從奔赴楚州之後,他儘管已經很節省,但用了這麼久,耗的差不多了。
“你在菜市口斬殺兩個國公的時候,怎麼沒見你覺得自己不夠強?”
李妙真清晰的看見,眼前這個男人的肩膀顫抖了一下。
她望著他,目光裡有著憐惜和哀傷
“魏淵死了之後,你的脊梁就像斷了一樣。雖然你裝的發若無其事,但我能感覺到,你慌了,沒了這個靠山,你做什麼事都沒信心了。”
夜風呼嘯,帶著絲絲刺骨的寒意。
許七安輕聲道“你說的沒錯,以前我能意氣風發,是因為我有太多的依仗。魏公總能幫我擺平朝廷方麵的壓力,幫我擋住官場上的陰謀陽謀,給我最好的資源。
“我有什麼疑問,有什麼困難,有什麼不解的困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找他。包括當初紫蓮妖道鎖定我
“魏公統統都替我擺平了,有他在,我做事就無所顧慮。斬殺國公後,皇帝對我一忍再忍,現在想來,不止是因為監正,其中也有魏公的在為我遮風擋雨。他並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全京城都知道我是他倚重的心腹。皇帝也得忌憚他。”
“可他突然說走就走,我,我很痛心,很茫然”
那道身影依舊筆挺,但在李妙真眼裡,卻又顯得孤單。
細數下來,乍一看他外掛很多,靠山很多,其實真正能依靠的,隻有魏淵而已。
監正目的不明,信不過。神殊借他軀殼溫養斷臂,說沉睡就沉睡。隻有魏淵,會不計回報的有求必應,為他遮風擋雨。
他的風光,他的聲望,他的意氣風發,都是建立在有人為他抵擋壓力的前提下。
李妙真咬了咬唇。
頓了頓,他聲音嘶啞的說
“根本不會有援兵,先帝肯定會從中阻擾,一拖再拖,即使最後有援軍到來,這些人也看不見了。可我不敢說,我一說,軍心就徹底渙散了。
“可我確實打不過努爾赫加,那些普通士卒,什麼都不懂,天真的以為我所向披靡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原來那個男人對他真的這麼重要啊,重要到失去了那個男人,他的瞬間垮了。
他是守城士卒們的信仰和依靠,可他的依靠呢?
他的依靠坍塌了,他變的慌張,變的惶恐,變的不自信。
再不複當初的意氣風發。
李妙真走了,帶著黯然和失望。
許七安坐在城頭,眺望著遠方夜色。
遠處篝火熊熊,星羅棋布。
火光中,隱藏著一位位劊子手。
他在淒冷的夜裡中凝立許久,摸出了魏淵的信。
魏淵死了,他最後的一絲僥幸熄滅,終於可以看遺言了。
“許七安,不出意外,這是我的絕筆。還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這個世界遠比你想象的殘酷。
此次帶兵出征,是為了封印巫神,儒聖當年封印巫神,涉及到超品的一個隱秘,我不能在信裡告訴你太多。儒聖逝世後,一千多年來,巫神積蓄力量,初步衝破了封印。
這對中原,對人族,甚至對九州,都是一場災難。儒家衰弱至今,已無力封印巫神。自山海關戰役後,監正便不問世事,我始終看不懂他想做什麼。
大奉國力衰弱至今,封印巫神,舍我其誰。我輩讀書人,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你說的,趙守帶我去過亞聖殿。
說的真好,不愧是我選中的繼承人。
此戰後,巫神教或許會傾力反撲,我仿佛預見了襄荊豫三州血流成河,他們是為了動搖大奉的氣運,與先帝裡應外合,散去大奉最後的氣運。
以你的能力,想必已經知道這個秘密了吧。你是我看重的人,我對你始終抱著最高的期待。
中原動蕩已在所難免,你是大奉最後的希望,大奉一半氣運在你身上。如果你心裡有了某個決定,你去找趙守吧,我有東西在他那裡。”
許七安視線似乎模糊了,他翻過這頁信紙,看向第二頁。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往事嗎,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可與言者無二三,便與你說說這二三。
我祖籍豫州,父親是豫州知府,四十年前,巫神教攻陷襄荊豫三州,徹夜不息的屠城。我全家死在了那場屠殺裡。
母親把我推進枯井中,得以逃過一劫。我在井中吃著苔蘚和蟲蟻,躲了七天才敢出來。巫神教撤兵了,留下滿目瘡痍的大地和屍骨,我親手埋葬了家人。
那時候渾渾噩噩,不知道人生該如何走下去,甚至有過輕生的念頭。但仇恨的火焰支撐著我咬牙撐下去,我徒步走了數千裡,去京城投靠了上官家。
上官裴是我父親的至交好友,也是同窗,兩人年少時結伴遊學,曾遭過山匪,是我父親舍生忘死救了他一命。
來到上官家的第一天,我相逢了一生中的摯愛,那是一個美好的春天,鮮花開滿花園,空氣中夾雜著讓人舒心的芬芳。
樹影下,有姑娘拈花微笑那一刻,我如遭雷擊,這將是我一生要守護、珍惜的姑娘。
她叫上官惜雪,也就是後來的皇後,當時我並不知道,她是此生求而不得的女子。
也許我的命運,在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
在上官家的幾年裡,是我人生最開心的時光。
上官裴待我如子,不,比親兒子還好,我跟著他讀書,日夜不輟,渴望將來考取功名,迎娶她過門。
貞德三十年,貞德帝駕崩,元景繼位,皇帝選妃。
上官裴等這一天等了很久,當時的他隻是一名小小的禦史,渴望著往上爬,姿色傾城的惜雪是他重要籌碼,他打算把惜雪送進宮。
無奈之下,我和她試圖私奔,離開京城,去一個沒有人能找到我們的地方。我願意拋棄前程,她願意拋棄榮華富貴。
可我當時隻是一介書生,出逃沒多久,就被抓了回去。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上官裴,這個我父親曾經舍命救下的人,這個我父親的至交好友,這個口口聲聲說我是魏家獨苗的男人,他讓人把我淨身了。
你不是愛她嗎,那我就讓你永遠陪她,後宮凶險,步步殺機,你真愛她的話,就守著她吧這是上官裴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奇恥大辱,不過如此。
我並不甘心接受命運,痛定思痛,開始苦學武道,希冀能做一個完整的男人,希冀能強大到帶她離開皇宮。
元景6年,我與她的往事被人告之元景,汙蔑我與她對食,元景大怒,要廢後殺人。恰好當時,北方的獨孤將軍逝世,蠻族入侵,北境大亂。
我便立下軍令狀,不凱旋,人不歸。那是我發跡的開始
此後,我修為越來越高,元景將她牢牢握在掌心。山海關戰役凱旋後,我已舉國無敵,元景偷偷將她藏了起來,並召見我,以她性命威脅,逼我自廢修為。
我答應了。監正罵我為情所困,目光短淺,我並不反駁。在我人生最灰暗的時候,是她照亮了我的世界,她就是我的光啊。
而後二十年間,我親手殺了上官裴,借福妃案殺了國舅,斷了上官家的血脈。前塵往事,也便一筆勾銷了。隨著權力的增加,我漸漸開始想著為大奉做些事,為百姓做些事。
我以宦官之身屈居朝堂二十年,試圖挽救這個江河日下的國家,漸漸的不去看她丈夫能許國,是幸事。
說起來,終究是我對不起她。
我原以為此生將孑然一身,直到京察之年,你的出現,讓我欣喜,我終究是不孤獨的,快哉。
唯一的遺憾是,最後還是沒能聽見你唱那首歌,很有意思的歌。不過我的人生有太多的遺憾,便不糾結這些了。
願,魏淵之後,大奉還有一個許七安。
魏淵!”
呼信紙燃燒,許七安張開手,讓風把它帶走。
他在城頭枯坐一夜。
黎明,第一縷晨曦照在荒涼的平原上,照在染血的城頭。
咚咚咚
沉悶又響亮的鼓聲回蕩,蒼涼的號角吹響,炎康兩國的步卒再次攻城,黑壓壓的宛如蟻群。
努爾赫加坐在馬背上,
大奉守卒驚醒過來,拎著武器就上了城頭。
靠著女牆休息的士卒,睡覺還握著刀,此刻紛紛醒來,臉上帶著疲倦,眼裡燃燒著殺意。
甕城內,張開泰提著佩刀,大步昂揚的衝出來。
迎麵就看到一襲青衣,站在牆頭
這一刻,他險些驚呼出聲,以為印象中那襲青衣活了過來。
“許七安,你”張開泰神色複雜。
“不能再讓努爾赫加他們登上城頭,這樣我們損失太大,根本守不了多久。”許七安沒有回頭。
這個道理張開泰當然知道,但不守,難道到城下死戰?
整整七萬精兵,殺也殺到手軟,更何況還有努爾赫加等高手。下城頭隻有死路一條。
這時,他聽許七安說“我去,我去鑿陣,這樣能減輕將士們的壓力。”
張開泰大怒“你瘋了?”
許七安搖頭“我沒瘋,不但能減輕將士們得壓力,還能鼓舞人心。如果可以,我會殺了努爾赫加。”
殺了努爾赫加?
張開泰覺得,他真的瘋了。
“身後是魏公的故鄉。”
他旋即補充了一句,讓張開泰再也說不出話來。
李妙真踏著飛劍掠上城頭,麵無表情,眉眼陰鬱,她先俯瞰下方喊殺震天,衝鋒而來的敵軍。
而後,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側頭,看向了站在女牆上的一襲青衣。
“妙真,借你金丹一用。”
他目光清亮,氣質沉凝,眉宇間那股張揚的意氣重現。
李妙真瞪大了眼睛。
身負天宗心法的她,清晰的感覺到,這個男人隱約間有了蛻變。
李妙真愣愣道“你”
他笑容璀璨“我入四品了。”
男孩要走多少路才能成長?也許是一生,也可能,是一夜之間。
一夜入四品。
四品的許七安有多強大?沒人知道。
李妙真一瞬間視線有些模糊“好!”
失去金丹,對於道門修士來說,等於暫時了根基,失去了修為。
再多的金丹,也敵不過他展顏一笑。
城頭上,爆發出一聲意氣張楊的咆哮
“大奉武夫許七安,前來鑿陣!”
大奉民間傳說,銀鑼許七安,在雲州獨擋數萬叛軍,以一己之力平定叛亂。
他豈能讓百姓失望。
天地間,一襲青衣吞下金丹,縱身躍下城牆。
s寫了一個通宵,本來寫了一萬多字,後來感覺不怎麼好,把稿子給朋友一看,兩人商議了一下,刪除重來。
於是天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