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河卒!
齊玄素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不是惡人尚且不好定論,但他肯定不是個善人。
縱觀齊玄素的經曆,從萬象道宮的龍虎社開始,一直到師父被殺,他沒有惹任何人,卻遭受各種不公,風憲堂沒有給他一個公道,北辰堂也沒有給他一個公道,是他自己討回了公道。
有了這樣的經曆,如果他還能再去認可所謂的規矩,那就是聖人了。所以他毫不猶豫地殺了萬修武,而不是想著收集證據去告萬修武,若非太平客棧裡實在不好殺人,他也不會輕易放過嶽柳離。
一個習慣了叢林法則弱肉強食的人,怎麼可能信奉花圃道士這一套?哪怕是迫於形勢,他在嘴上不得不信,骨子裡也是必然不信。齊玄素從來都不是玄聖,他是個小人物,萬事從自身立場出發,善我者善,惡我者惡,這也許是他的局限性,卻也不得不承認,經曆會決定人的想法。
什麼是弱肉強食?那就是齊玄素遭遇不公之後,隻恨自己太過弱小,而不是怨恨世道不公。這個種子埋下之後,注定了齊玄素不大可能是個講道理的人。
不過這個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從來都是弱肉強食的。如果齊玄素是參知真人,那他就不會親自動手殺萬修武了。他隻會吩咐下去,立時就有專人去查,從當年的眾多當事人查起,帶著大量的證人證據,完成翻案,符合程序,最終罪犯伏法,各種包庇之人被問責。
可齊玄素不是參知真人,在殺萬修武的時候,他隻是個假死的七品道士,就算他在風憲堂門前跪上三天三夜,也沒人去給他翻案,他隻能用自己的辦法去討還公道。
說白了,有權有勢就追求過程的正義,無權無勢就追求結果的正義。
若是無權無勢卻非要追求過程的正義,大約就是拖個三年五載,無儘的扯皮,每一步都在規矩範圍之內,結果卻是不了了之。
正因如此,百姓們才會讚頌話本中高來高去的俠客。從法家的觀念來看,所謂的行俠仗義其實是使用私刑,過程是錯的,俠客沒有權力去裁定對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義,你的正義不是我的正義,可百姓們為什麼會喜歡、認可並且大力讚揚行俠仗義的俠客呢?大約是因為公道自在人心,大約是因為普通百姓都是無權無勢無錢之人,更是請不起訟師之人。
如果齊玄素生在玉京,就像無數個花圃道士那樣,生長在一個文明的環境之中,也許他會從心底裡信奉道門的法度,奉為圭臬,視正義為金科玉律。可惜花圃裡沒有他的位置,他隻是野外叢林中一棵野蠻生長的野草,一切隻為好好活著。
齊玄素因為自身的經曆,對於法度和規矩,天然抱有極大的不信任,所以當他遭遇問題,總是信任自己的刀劍。至於什麼我的正義不是你的正義,倒也簡單,要麼讓我去見閻王,要麼你自己找閻王說去。
夏蟲不可語冰,兩個世界的人怎麼可能想法相通?齊玄素重歸道門以來,早就受夠了這些繁文縟節。如果他有七娘那樣的境界修為,也許他會選擇做魏無鬼,而不是齊玄素。
至於張月鹿,除了情人眼裡出西施的齊玄素之外,恐怕也沒有幾個人認為張月鹿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許多人對她的評價是不好相處,有手腕,能力強,敢擔責,肯做事,甚至還要加上個激進極端,卻沒有鐵麵無私、公正嚴明一類的評價。
張月鹿不止一次說過自己有私心,雖然她從不貪財,但她明知道屬下孫永楓有許多說不明白的灰色收入,卻默許了這個事實。因為水至清則無魚,她想要有自己的心腹,想要有自己的追隨者,就不可能去做個道德的完人。
雖然齊玄素說張月鹿的心是光明的,但張月鹿直接否認了,因為和齊玄素比,張月鹿的確算是光明,可實際上,張月鹿自己知道,她的理念也不是玄聖的理念,她一直說的是改變道門,而不是拯救天下蒼生。她知道自己的能力差不多就到此為止了,平不了天下,開不得太平。
改變道門在於消弭矛盾,重新分配利益,司徒星亂曾評價過張月鹿,說她是個少壯派人物,主張變革。變革必然觸動彆人的利益,正所謂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這是你死我活的鬥爭,怎麼可能再去按照規矩來?
張月鹿要做的是毀譽參半的權相,而不是一個道德聖人,這也是張月鹿出身的局限性,她沒有底層經曆,她隻是看到了上層的惡。
不過她的經曆更讓她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兩次江南大案,最終都變成不了之局,這讓張月鹿明白了一個道理,程序就是程序,隻是手段,其本身與對錯無關,也與正義無關,隻是一個博弈的過程罷了,大可不必為其賦予什麼正義的名頭。
兩次江南大案,都有案卷可查,無可挑剔,程序上無一錯漏之處,結果是什麼?結果是幕後主謀逍遙法外,積弊越來越深。
雖然很多人都反對勝了就是對的,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
說白了,所謂的程序正義就是辯經,早年的張月鹿是相信的,後來便不信了,為什麼?因為她忽然發現,為什麼這些所謂的程序正義都是有權有勢之人的案子?
她從沒聽說過八品道士通過程序正義被主持公道,倒是二品道士們常常因為程序正義而被無罪開釋。
又是誰在不斷鼓吹程序正義便貶低結果正義?似乎都是精通法典之人?
她還看過刑部的案卷,九成九的犯人都是窮人,八成的犯人請不起訟師,同一個案子,有無訟師,結果是天差地彆。
因為請不到訟師,所以無法找到程序中的漏洞,那麼所謂的正義又體現在哪裡了呢?
所謂的程序正義和結果正義,無論選擇哪一個,都是有權有勢之人得到所謂的“正義”,又有什麼區彆?
有權有勢有錢,就可以追求程序正義。無錢無權無勢,那就看著辦。
其本質上還是沒有區彆。
或者有了些許進步,卻絕對當不起“正義”二字。
張月鹿並不反對這種法家思想,卻也並不想奉為圭臬,大力維護,所以她隻是將其視作手段而非理念,甚至她選擇幫助齊玄素的時候,還巧妙利用了所謂的程序正確,即按照規矩,上官敬的案件如須再查,必須先請示金闕,然後才能到北辰堂調閱案卷,徹底斷絕了無墟宮的退路。
在張月鹿看來,既然所有的法度都要靠人去判彆、執行,都離不開人的意誌,那麼程序正義和結果正義並沒有本質的區彆,應當兩者並行,最終落實的時候要就事論事,不能落入了法家的窠臼之中,不能讓法典條文成為不容改變的聖典,不能讓訟師之流成為擁有唯一解釋聖典權力的教士階層,道門是道家的道門,不是法家的道門。
張月鹿的這種想法,未必是對的,可在道門之中,卻不能算錯。因為道門不是大玄朝廷,道門並不直接麵對百姓,再底層的道士也是道士,正所謂俠以武犯禁,這是一個人人都有能力以武犯禁的群體,絕不是衣食無憂就能滿足的,他們的需求更多,如果不能讓他們心服口服,那麼齊玄素這類人物絕非少數。
若用治理百姓的思路去治理道門,恐怕要出大問題,百姓們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是絕不會造反的,百姓們已經習慣於忍受苦難。可道士們卻未必如此,身懷利器則殺心四起,八部眾僅僅因為理念不合的問題,就悍然叛出道門。可想而知,若是道門內部的矛盾繼續加深,底層道士們未必不敢反抗高層道士,哪怕高層道士中有仙人的存在。
仙人有偉力,可以讓雲錦山天翻地覆,也可以處死廢天師張靜沉,卻不能把作為道門基石的底層道士殺個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