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頭來,看見少年從校服裡露出的後頸,有些怔怔的——烏黑的頭發修剪得很齊整,中規中矩,氣息青澀,一看就是一個好學生。
他想要看清那少年的臉。
想要讓那個少年回過頭來。
可是他看不清,也張不了口。
“怎麼了?”
像是有心靈感應,那少年回過頭來。
他的臉像是蒙在一層若隱若現的煙霧裡,陳一看不見他的神情,隻能聽見他的聲音,很溫柔的,還有些驚訝。
“一一,你怎麼哭了?”
陳一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濕涼的。
淚水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滴落。
他站在毫無遮攔的樓頂,風嬉笑著輕輕推了陳一一把,在初夏季節裡,陽光熾烈,他就從校園樓頂倏然墜下,掉進了雪白馥鬱的花叢裡。
今天的天空是湛藍色,一碧如洗。
鋪天蓋地的梔子花香淹沒了他。
失落與迷惘變成兩個小人,戴著帽子敲鑼打鼓地在陳一胸膛裡唱歌,他的心臟空了一塊,不再溫熱,不再鼓噪,他的身體裡原本叫人塞滿了五顏六色的,蓬鬆又柔軟。
但是他淋了場冷雨,化得乾乾淨淨,連屍骸都融化成了水,順著雪白的骨縫流出去。
一點兒痕跡都沒有了。
而且一點兒甜蜜都沒有了。
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隻嘗到一點腥澀的味道。
像眼淚。
像血液。
陳一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的眼罩已經叫淚水打濕了,水跡順著臉頰濡濕了床單,嘴唇裡都是溫熱的,鹹津津的滋味。
他擦了擦自己的臉,可是手指覺得疼,手臂也覺得疼。
浸濕了眼淚,變成滾燙的,像是能燒起來。
陳一努力開始回想自己在昨夜裡做了一個什麼夢。
可是他想不起來。
仿佛水中月,鏡中花,想起來漂亮又美麗,撈起來就碎在掌心與指間。
他呆坐了一會兒,又開始掉眼淚,這眼淚莫名其妙又十分洶湧。
陳一想要努力克製,保持冷靜,可胸口悶得厲害,他覺得自己正在逐漸遺忘什麼重要的東西。
他成了一位患上了帕金森綜合征的患者,有人拿著橡皮擦一點點擦去他的記憶,再將原本正常規整的世界揉捏成綺麗古怪的夢境,讓他的思維與世界都開始變得恍惚混亂。
陳一扯掉了自己的眼罩,倏然大亮的視線讓他眯起了眼睛。
烏黑眼睫還沾了淚水,濕漉漉的,黏糊糊的。
陳一摸索到了床邊,想要站起來,然後又倏然跌了下去。
腿太軟了,沒有力氣,軟趴趴的,如同兩根熬煮過頭的麵條。
他磕疼了自己,下意識想開口叫人:“薑……薑興?”
過了一會兒,沒有人回應他。
他像是倏然又想了起來,慢慢地眨了兩下眼睛。
陳一躺在冰涼的木地板上,抬頭看見的是雪白的,毫無變化的天花板。
沒有人離了誰活不了,可誰離了愛都活不了。
桌上擺著早餐,陳一走了過去,他腳腕的鎖鏈被牽扯的嘩啦啦響著。
他吃飯吃得很慢,左手手指還打了綁帶和石膏,陳一現在沒什麼力氣。
吃飯會讓他更加沒有力氣。
可是不吃飯就會死。
飯裡下了藥,陳一做過試驗,減少進食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無力,但是也隻是緩解而已,依然不能做到恢複正常。
陳一努力理清混亂的思緒。
他懷疑那個神經病給後來又給自己加了一種藥,而且這種藥會讓他精神混亂,情緒失控,甚至是失去記憶。
對方想要一張白紙,可以任他塗抹修改。
陳一放下了湯勺,忽然打翻了手裡的碗。
白碗跌了下來,碎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陳一泄恨似的胡亂踢了幾腳,將其中一片踢進了床底下。
中午的時候,對方推門進來了,依然戴著麵具,手裡還端著飯菜
他看見了屋內的一地狼藉,並沒有說什麼。
陳一就坐在床上,對方拿勺子一口一口喂他,陳一被喂了兩口,彆過頭去:“我自己吃。”
“你手沒力氣,還是少動一點。”
一夜過後,那人又恢複到從前的樣子。
隻要陳一不表現出抗拒之類的情緒,對方就會很平靜。
“我不想吃。”
陳一還是很固執。
“為什麼?不好吃嗎?”
“你以為你把藥片磨成粉混在裡麵沒有味道嗎?”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
晚上的時候,端來的飯菜就是正常的味道。
陳一好像能適應了些,也不那麼抗拒了。
吃完飯之後,對方端來了一杯水,還有幾片藥片。
陳一也不反抗,乖乖地就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