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吳又為高校長斟滿一杯白酒“噢,是範鵬飛嗎?我們兩個同屆的呀。”
“哦——你們倆是同屆的?”高校長笑道,“那等他放假回永川了,我叫他來,你們老同學見個麵……他不敢送禮嘛,我就說,哪有人不想要錢?人家老師不收,那是因為你送的不夠多!複試前一天,我叫他去給三個麵試老師,每人送了三萬塊錢,你猜怎麼樣?”
紹吳“怎麼樣?”
“筆試成績倒數第一,複試成績正數第一,考上嘍!”高校長連嘖兩聲,“這人啊,該大膽的時候就要大膽,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是的,是的,校長我敬您一杯,”紹吳仰頭,一口吞下杯中白酒,隻覺得從喉嚨到胸口都燒得難受,他強壓下翻湧的嘔吐感,“花了九萬塊錢呢,那些老師也該給他行個便利,九萬塊錢……普通學生把三年研究生讀下來,九萬塊錢也夠了。”
“嗨,小紹,這算什麼,”王主任擺擺手,漫不經心道,“我跟你說啊,你就在學校好好跟著高校長混,過幾年你就曉得了,這點錢不算什麼。”
紹吳點頭“是的,是的……來,高校長,王主任,我再敬你們一杯。”
一頓飯吃得賓主儘興,走出私房菜館時已是深夜,紹吳把高校長和王主任分彆送上出租車,目送著出租車開走了,才總算扶著樹,長長呼出一口氣。
春天的夜晚還有些寒意,但風已經變得柔和許多。紹吳一手扶樹,一手捂胃,閉著眼。
幾秒後,他猛地彎下腰,“哇”地一聲吐了出來。他喝了太多白酒,整個胃像被燒穿了,不是疼,隻是很燙很燙,仿佛有人在他胃裡灌了開水。他吐得涕淚齊下,五臟六腑絞在一起,也像要被吐出來了。
吐過一陣,胃裡舒服許多。紹吳抹一把眼睛,沒能把淚水擦乾淨,仍是看什麼都模糊。真是狼狽至極。
春夜的月光落在地上,亮堂堂。
紹吳身上難受,思緒是清晰的,他想著範鵬飛的九萬塊錢紅包,他想如果楊書逸有九萬塊錢,那他就能讀研究生了。這個想法和楊書逸是直是彎無關,也和楊書逸究竟喜不喜歡他無關,他覺得自己隻是單純地憐憫楊書逸,就像高中的時候他跑到老班辦公室質問為什麼楊書逸要坐“專座”,就像汶川地震之後他陪楊書逸為雙親立起衣冠塚。這種憐憫——紹吳甚至覺得這種憐憫與他愛他無關,就算他不愛他,他也還是會忍不住憐憫他。單是這憐憫,就足夠他為他肝腸寸斷了。
紹吳迎著風慢慢地走,腳步不穩。他走了很久,直到手機還剩4的電量,他終於,在春暉小區門口停下。
小區的圍牆已經被噴上大大的“拆”字。果然就要拆了。
學校外麵的夜市沒有了,鬆溉街上的麻辣燙小店沒有了,現在連春暉小區都要拆了。雖然永川還是永川——但那些他們一起去過的地方,都漸漸地,像5·12那天倒塌的舊牆一樣,化為廢墟,化為粉末。
紹吳坐在春暉小區門口,十二點一刻,他撥了楊書逸的號碼。
他又忍不住了。
好一會兒電話才被接起,楊書逸的聲音有些柔軟,顯然是被吵醒的“哪位?”
“是我,紹吳。”
“……嗯,怎麼了?”
“你家要拆遷了?”
“對,四五月份吧。”
“婆婆他們的住處找好了嗎?”
“找好了,就在學校旁邊,租了個房子。”
“哦,那就好。”然後,然後該說什麼呢?
“……”
兩人誰都不說話,像一場奇怪的對峙。
半晌,還是楊書逸開口“你喝酒了?”
“一點兒。”
“那就早點休息吧。”
“誒,好……等等,楊書逸!”
“怎麼了?”
“你知不知道那堵牆在地震的時候倒了?就是你畫了塗鴉的那堵。”
“我——”
手機一振,電量耗儘,關機了。
紹吳對著漆黑的屏幕足足愣了半分鐘,才哭喪著臉,笑出來。
算了,他想,無論楊書逸知不知道,都改變不了牆已經倒塌的事實。而且,而且楊書逸在地震中失去了親人,他不過是失去一堵牆,相比之下他已算幸運。
紹吳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攔一輛出租車,回了學校。
到宿舍,他給手機連上充電器,便去浴室洗澡。洗完澡回來,室友已經關燈入睡,他放在桌上的手機,在黑暗中亮著幽幽白光。
沒有未接來電。但有一條短信。
是楊書逸發來的。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