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吳問“你有什麼可道歉的?”話說出口了才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很衝,其實他是真心想問楊書逸,為什麼要道歉呢?不知道怎麼就像吵架似的。
“我不是非要你去參加婚禮,”楊書逸說,“剛才在電話裡……對不起,咱們能坐下說說話麼?”紹吳這才聽出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像是感冒了。
於是就這麼坐下,好在長椅足夠長,他倆一個坐這頭一個坐那頭,中間隔著半臂的距離。
遠處有盞路燈,燈光是黯淡的白色,模模糊糊地落在他們身上。趁著夜色,紹吳偷偷打量楊書逸,一年半未見,他隻知道楊書逸去過一趟北京,送瓏瓏開學;去過一趟西昌,在那裡吃了兩家餐廳。楊書逸樣子沒變,隻是——紹吳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傳說中的婚前焦慮嗎?整個人透著一股疲憊的氣息。
“你也看見了,”紹吳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一些,“我媽要做手術,你的婚禮我是真去不了……”
“你不問我和誰結婚嗎?”
“有區彆嗎?”紹吳甚至和他開玩笑,“反正總不會是個男人吧。”
然而楊書逸沒接他的話,自顧自說“我和鄒鑫結婚。”
“哦,”紹吳想了想,誠懇道,“你們又複合了啊,也不容易,這算是修成正——”
“她回來找我的時候,我也以為我們算是修成正果了,”楊書逸笑了笑,“然後我才知道,她和我結婚,隻是為了方便偷情。”
“……”紹吳偏過頭去,看著楊書逸,“什麼意思?”
“字麵意思。我和她在一起是她追我,當時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看上我,但是她對我很好……我們在一起之後,有一次期末考試她被老師掛了科,我去幫她求情。”
他去幫她求情。掛了科。
紹吳記得這件事,當時他聽朱菁菁隨口提起過,楊書逸幫女朋友向老師求情……
“老師姓張,比鄒鑫大17歲,孩子都有兩個了。很奇怪,張老師是那種特彆和氣的人,往年根本不掛學生,所以每次都有很多人選他的課……到鄒鑫那個班,50多個人,掛了20個,你知道為什麼嗎?”他很輕很輕地歎了一口氣,接下來的話卻像氫彈一樣重重落在紹吳的耳畔,“因為他們吵架了,為一點小事。張老師隻想掛鄒鑫,其他19個人是用來給她打掩護的。”
“書逸——”
“我也是掩護,”楊書逸又說,“我是一個長期的掩護。”
有那麼一瞬間,紹吳甚至懷疑楊書逸在說謊。
鄒鑫那麼漂亮那麼大方那麼嬌生慣養的女孩子,怎麼可能和一個比她大17歲的有婦之夫——那個詞他簡直不忍說出口——偷情呢?一瞬間很多畫麵湧進腦海,楊書逸幫鄒鑫送餐盤而鄒鑫的目光追著他,鄒鑫主動牽起楊書逸的手,他們在茶山竹海的合影……怎麼、怎麼會這樣。
“後來畢業的時候,就是張老師把我推薦給勘查局的領導,那個人是他的同學。當時我很感激張老師,畢業典禮上,還和室友一起買了束花送給他,他拍了我的肩膀,鼓勵我認真工作,最後還說,要好好對鄒鑫啊。”
紹吳抓住楊書逸的手腕,才知道,他支在膝蓋上的雙手一直在顫抖。
“怎麼會這樣,”紹吳心驚膽戰地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和鄒鑫去了成都,然後,然後去年張老師也調到成都了,在一個二本學校教書,我和鄒鑫請他吃飯,飯桌上我還問他,怎麼會想到去一所二本學校教書呢?他說因為他喜歡成都這個地方,你知道吧,其實是為了——為了方便他們偷情。這些都是鄒鑫親口告訴我的。”
楊書逸總算抬起頭來,直視紹吳的眼睛。他沒有哭,甚至沒有任何悲傷的表情,他隻是看著紹吳,緩慢地說“鄒鑫要把婚禮提前,因為春節假期,她想和張老師去馬爾代夫。”
紹吳用力抓著他的手,說不上為什麼,他這麼個大活人分明就在眼前,可紹吳還是有種錯覺,總覺得他會像一陣風似的,倏地就刮走了。
“楊書逸,”紹吳混亂地問,“那你,你們還要結婚?為什麼?”
“因為她為我做過一次流產,她說那是我的孩子,然後她把孩子打掉了。她告訴婆婆,她為我做過一次流產,而且,”楊書逸慘笑,“我該怎麼向婆婆解釋?婚禮的酒店訂好了,給她的首飾是婆婆親自挑的,我怎麼向婆婆解釋?婆婆沒法理解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事,她理解不了的。”
紹吳愣愣地望著楊書逸,半晌,鬆開手。
楊書逸說得對,婆婆理解不了的。婆婆已經將近80歲,她不像吳燕能在兒子離家之後試著了解同性戀的知識,她隻是個在汶川地震裡失去了兒子的老人,風燭殘年,希望在離世前看著唯一的孫子成家立業。
“所以你還是會結婚?”
“……對。”
“……”
一陣冷風吹過來,紹吳瞬間就清醒了。他反應過來,楊書逸和鄒鑫是真心相愛也好,不是也罷,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楊書逸會和女人在一起。至少在婆婆活著的歲月裡,他會和女人在一起。是相愛還是演戲?不重要吧。
紹吳問“為什麼要告訴我?”
楊書逸說“我不知道。”
他又說“鄒鑫說她對不起我,她還說願意給我生孩子……但是她隻愛張老師。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那就是,其實人與人之間的收支永遠不會平等,付出什麼,得到什麼,永遠不會平等。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是真心的,但是你看,一點用都沒有。”
紹吳想,這不是很正常的嗎。
他對楊書逸付出了多少真心呢?但楊書逸還是喜歡女人,還是會和女人結婚。並不是所有付出都能得到回報,他早就認了。
“你還愛她嗎?”紹吳問。
“不了吧,”夜色中,楊書逸輕輕閉上了眼,“我隻是有點難過,你想象一下那個畫麵,所有人都在祝福我們,所有人都為我們高興,隻有我知道,都是假的,但我不能說。”
他靠在椅子上,閉著眼,肩膀有點垮,像個不知所措又自暴自棄的少年,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命運不肯施舍他一分一厘的優待。
紹吳沉默,良久,他說“你們的婚禮,我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