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鑫問“你知道那件事了?”
“知道了。”
“我這事確實乾得不地道,”鄒鑫說,“但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
見紹吳不說話,鄒鑫便起身走出屋子,很快又回來,手裡捏著楊書逸的手機。當著紹吳的麵,她解鎖手機,然後說“你看。”
一根纖細白皙的食指,點開了手機上的“天氣”a。
入眼是成都市天氣預報,鄒鑫左劃,接下來是永川區天氣預報,她哼笑一聲,再次左劃。
屏幕上兩個中國字,紹吳自然認得。
珠海。
“我倆分手那段時間,你們在一起了?”
“沒……”紹吳愣愣地盯著手機屏幕,“沒有。”
“這就是了,你說如果你們確實在一起了,他對你舊情未了,那也算吧——但他根本沒和你在一起是不是?他還覺著自己是個直男呢,得結婚,得給他楊家傳宗接代,得讓他婆婆看著他成家立業。可是呢你說,這算什麼,這是不是自欺欺人?他一邊和我在一起,一邊還忍不住看看你那邊天氣預報,這麼深情呢?”
紹吳撞上楊書逸的目光,兩道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紋的目光。紹吳簡直想拽起他的領子問他,為什麼?
難道在他一次次點開楊書逸幾近空白的朋友圈時,楊書逸也在注視著珠海的天氣麼?可是天氣——知道了珠海的天氣又怎麼樣呢?在那些悶熱的雨天和明媚的晴天,他從來沒有給他打個電話。
“當然了,我也沒什麼立場控訴他不忠誠,”鄒鑫把手機丟在床上,“我就是覺得他這樣,挺讓我看不起的。他明明、明明已經愛你愛得要死了,他不敢承認。”
紹吳心頭一震,低聲道“他說過,他對你是真心的。”
“無所謂,”鄒鑫嗤笑,繼續說,“我知道你喜歡他,喜歡了很多年。但是你知道嗎紹吳,我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有兩類人,一類人是真的‘活著’,通俗點說就是敢愛敢恨,對自己忠誠,就算犯傻了犯賤了也是對自己忠誠——咱們屬於這一類。另一類呢就根本沒有‘活’過,像螞蟻一樣,他們的一輩子就為一些不知什麼東西,混過去了,永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或者他們知道但不敢承認,懦弱,自私,無聊——楊書逸屬於這一類。”
紹吳被她的一席話震驚了,好幾秒,才開口反駁“但是楊書逸,他……他和我們不一樣。”其實鄒鑫分明隻是在罵楊書逸,但他還是忍不住為他辯解——紹吳心想,也許此時此刻的辯解正是鄒鑫說的“犯賤”或“犯傻”,但是他不允許她用這種方式貶低楊書逸,就像他不允許多年前的高校長用權力貶低楊書逸,這和愛沒有關係,隻是因為他理解楊書逸的生活,那是他和鄒鑫都無法體會的生活。
鄒鑫嘲諷地說“確實不一樣啊,我說了,他屬於第二類人,很沒意思的。”
“他能好好活著,能讓瓏瓏和婆婆好好活著,”紹吳覺得和她爭辯這問題實在荒謬,但他還是說下去,“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有資本‘敢愛敢恨’。”
“對,他倒黴,他從小過的是苦日子他投胎投得不好所以他變成了這種人,”鄒鑫拎起衣架上的大衣,披在身上,“但我就是看不起他,這不矛盾!你要上趕著犯賤是你的事,你們隨便,這婚結也是結給他婆婆和我爸媽看,我他媽的才無所謂呢!可是紹吳,我勸你一句——就算哪天我倆離婚了也輪不著你,他總會找新的姑娘,輪不著你的。”
她說完也不待紹吳回答,丟下句“我去找瓏瓏”,出門去了。
紹吳保持著回頭看她出門的姿勢,好一會兒,才很輕很輕地應了一句“我知道。”
然後他把頭扭回來,看見楊書逸閉著眼。
紹吳當他睡著了,於是輕輕抓住他的手“你真愛我愛得要死了啊?”
楊書逸不應。
紹吳捏了捏他的手指,不帶任何情欲地,自言自語道“我覺得我能理解你的選擇,我也能理解我自己,雖然有時候我確實覺得你挺混蛋的——你讓我看著你結婚,你想過我的感受嗎?”
紹吳歎了口氣,心裡估計著待會兒瓏瓏和鄒鑫要回來了,便放開抓著楊書逸的手。他把楊書逸的身子向上拖拽,讓他背靠在豎起的枕頭上,醉酒的人容易嘔吐,平躺會嗆著。
做完這些,紹吳便準備走了。剛要起身,手腕卻忽然被抓住。
房間裡隻亮著一盞壁燈,半明半暗。
楊書逸啞聲說“我們的婚禮,你不要去了。”
“……又不讓我去了?”
“你也和她一樣嗎,看不起我。”
“你知道的,”紹吳說,“從來沒有。”
“其實你應該看不起我,我這種人,就這麼回事了,”楊書逸短促地笑了一下,“很久以來我的目標就是讓我和家人好好活下去,我這種人配不上更高的追求。”
他睜開眼,目光中滿是絕望。
從2007年他們相識,至今已經9年,紹吳在他目光中看到過自卑、麻木、糾結,隻有這一次,他看到了絕望。絕望的質地其實是柔軟的,仿佛誰都能上去扇一巴掌再踩兩腳,像水,無論被怎樣擾動,最終還是會恢複原狀。這就是他的絕望了。
“以前我經常做一個夢,”楊書逸的聲音很渾濁,“我夢見我得了病,很重的病,快死了。我在夢裡很著急,我想我死了,瓏瓏念大學哪來的錢?還有婆婆,她要是生病住院了,誰去抬她?就是,從救護車的擔架上抬到病床上,需要家屬去抬的……”
紹吳閉了閉眼。
“對不起,”然而楊書逸繼續說,“我的人生就是這樣——像螞蟻?你來之前鄒鑫說,不如她和姓張的在一起,我和你在一起,我們各玩各的。但我不想這樣……這太惡心了,配不上你。”
紹吳打斷他“你彆說了。”
“對不起,”他再次道歉,“我知道你不想去,那就不去了吧……去了也是看猴戲。”
“你想過我的感受嗎,你讓我去參加你的婚禮,現在又說你配不上我,楊書逸,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
“你有沒有那麼一點、一點地愛我?你給我個答案,無論有沒有,你給我個答案,然後你去結你的婚,我知道你有苦衷,你沒辦法,我理解,但是你給我個答案吧——不要忍著了,告訴我。”紹吳雙眼發紅地看著他,迎著他的絕望,和絕望中薄如蟬翼的期待。他們的運氣很壞,又一個窮追不舍成了心魔,一個負擔累累成了業障,這種愛情什麼都壞,隻有愛本身是好的。
“愛。”
楊書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