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癡呆。
但紹吳說不出這四個字。
他低聲道“阿茲海默?”雖然這名字有些拗口。
“對,”楊書逸捏著煙,語氣很平靜,“去年三月份的時候,有一天上午,我突然接到她的電話——她在手機上唯一會用的功能就是給我打電話——她說,她迷路了。當時我嚇了一跳,我以為她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問她,你知道自己大概在哪個地方嗎?她說在永川。我又問她周圍有沒有樓和馬路?她說有。當時我想,她可能是走到開發區那邊了?因為她沒去過那邊。”
楊書逸的嘴唇小幅度地顫抖著。
“那天我們運氣很好,是周六,學生不上課。有個初中生從她旁邊過,聽見她和我說的話,那個女孩就問她需不需要幫忙,我叫她把手機給那女孩,我問她,你們在什麼地方?女孩說,在永林農貿市場。”
永林農貿市場。紹吳知道,這個地方距離楊書逸給婆婆租的房子最多500米。
“當天下午我就回家,把她接到成都,第二天帶她去華西醫院看病。很快就診斷出來了,阿茲海默……大夫說,情況樂觀的話還有八九年。我問他,不樂觀呢?他說,不樂觀的話就是近兩三年的事,要隨時做好準備,他還安慰我說,老人年紀大了都會生病,阿茲海默這個病,也不少見,彆有太大壓力。”
楊書逸用力吸兩口煙,閉了閉眼,繼續說“我明白他的意思,人總有一死……但我不懂為什麼婆婆會得這個病,你也知道,她是很能乾的一個人。結果,突然就,她開始忘事,忘了我多大年紀,忘了我在哪上班……我讓她留在成都跟我一起住,她不願意,她說她要回永川給書逸做飯,書逸快高考了。我問她那我是誰?她就說不上來了,”說到這楊書逸的眼睛終於紅了,但聲音仍然很冷靜,“我隻好把她送回永川,跟我姨婆一起住。她有時候又很清醒,會給我打電話,問我和鄒鑫處得怎麼樣了,什麼時候結婚。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察覺到了自己的病?她開始一遍遍和我說,她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她怕她走了之後沒人惦記我,沒人照顧我,她催我趕快和鄒鑫結婚。然後,5月份的時候,我發現鄒鑫和張老師的事。”
紹吳用力抓住楊書逸的手,他的手很涼。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紹吳問他。
“因為在那之前我是真心想和鄒鑫結婚的,”楊書逸慘笑了一下,“而且我該怎麼和你說呢?因為這是婆婆最後的願望,所以就算是做戲我也要做足了,我要讓婆婆看著我和鄒鑫結婚……然後呢?難道我要給你說,都是假的,都是為了婆婆所以我要和她結婚,你彆怪我,紹吳你等我——難道我要給你說這些話?”
紹吳愣怔地看著他。
他想起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楊書逸酩酊大醉,目光像河水結冰一樣結出一片粼粼的絕望,在他的逼問之下,楊書逸吐出一個字“愛。”
那時,以及後來,他一直以為隻有一個“愛”字屬於他。
而此刻他忽然反應過來,原來在“愛”之前的絕望,也是屬於他的。
楊書逸眨了眨眼,他的眼眶發紅,但並沒有流淚,“我不能那麼無恥,所以我沒有告訴你……我也不想騙婆婆,我不想說,因為她老了腦子糊塗了,所以更方便我騙她。我不想這樣。”
紹吳說“我明白。”
他明白。這個世界上總有些東西比個人的痛苦和快樂更重要。楊書逸能騙婆婆嗎?當然能。婆婆沒有文化,沒見過他們年輕人見的世麵,現在又得了阿茲海默——要欺騙一個這樣的老人,太容易了。紹吳隨口就能幫楊書逸編出幾個不結婚的理由,比如鄒鑫出國留學了他要等她幾年,比如單位提倡勤儉節約不許辦婚禮,比如現在結婚會影響未來的職業發展……也許每一條理由,都能令婆婆信服。
但是即使她信了,她仍然掛念,仍然放不下。在她日漸模糊和衰退的記憶裡,她總是記著,她的孫子孤零零的,待她走後,再也沒人疼他了。
所以楊書逸怎麼忍心騙她呢?也許這就是命運開的玩笑,婆婆越好騙,他越不能騙。他就是被鄒鑫罵成“螞蟻”,也要硬著頭皮演那場“結婚”的戲,他必須一個人撐完整場,無路可退。
楊書逸把煙頭踩滅,低聲說“我以為你永遠不會來見我了。”
他垂著腦袋,皮膚曬黑了,又崴了腳,像猴群中搶不到蘋果的小猴子,有點無助,有點委屈。
命運不肯拋給他一顆蘋果。
但是,紹吳想,如果你需要,我當然是你的蘋果。
這次輪到紹吳抬手,把他的腦袋摁在自己的肩膀上。楊書逸輕輕環著紹吳的腰,兩人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擁抱著,車窗外河水流動的聲音很輕快。
“我這不是來了嗎。”紹吳說。雖然他仍不知道以後他們該怎麼辦。
楊書逸伏在他肩上“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