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天!
吃完車厘子,紹吳也沒什麼睡意了,便打算收拾收拾房間——昨晚組裝躺椅時拆下的塑料膜和綁帶,以及那隻大紙箱,都還在客廳裡。當然也不止這些,中午吃完飯,碗筷都放在水池裡還沒洗,洗衣機旁邊的臟衣筐裡堆著昨晚換下的衣服……總之怎麼想怎麼亂,紹吳原本打算在楊書逸來之前搞個大掃除,卻沒想到他這麼快就來了。
紹吳打開衣櫃,手伸向自己的睡衣,然而中途又停下。
他想,不行。睡衣都是鬆鬆垮垮的款式,顯得人不精神,而且他的睡衣是淺灰色的,當時超市打折他隨手就買了,現在看來,那灰色實在有點老氣。
楊書逸仍在廚房,已經好一會兒了,紹吳估計他很快就要洗好車厘子了。於是紹吳連忙在衣櫃裡翻找起來,這時又開始後悔,平時他懶得疊衣服,除了襯衫西裝,其他衣服都是晾乾後隨手往櫃子裡一丟……這會兒翻來翻去,想找的找不到,找得到的要麼不好看,要麼皺巴巴的。
總算翻出一件耐克的t恤,純黑色顯白,而且是疊過的,不知何時被壓在櫃底,所以並不皺。唯一的問題在於,這件t恤是短袖。此時剛剛四月初,遠不是穿短袖的季節。
但紹吳還是硬著頭皮把t恤換上,又翻出一條淺藍發白的牛仔褲,對著鏡子照了照,又抓抓頭發,感覺還可以。
紹吳走出臥室,楊書逸也端著車厘子出來了,紹吳心道好險好險,還好剛才動作快。
“你穿這麼少,”楊書逸像是有些驚訝,“不冷麼?”
“啊,沒事,”紹吳搖頭,“待會兒我打掃打掃衛生,動起來就不冷了。”
“打掃什麼?”楊書逸把車厘子遞給紹吳。
“就是……”紹吳環顧客廳,忽然覺得不對勁。
那些垃圾呢?快遞的包裝殼,滿地的塑料膜的碎屑,以及前天吃完可比克、放在桌子上的空罐子。都不見了。
楊書逸說“剛才我大概收拾了一下,你看哪還沒弄乾淨,我來吧,”他看向紹吳懷裡那盆車厘子,“你坐著吃,就行。”
“……”
紹吳放下車厘子,走進廚房,水槽裡的碗筷已經洗好晾在架子上了,連廚台都被擦過一遍,被廚房頂燈一照,亮晶晶的。他又到陽台上,發現臟衣筐裡的衣服已經沒了,洗衣機開著,正在洗。然而中午在天台上弄臟的睡衣和內褲,又都已經洗好了,就晾在他頭頂。紹吳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伸手抹了一把,睡衣有些濕,顯然沒有經過洗衣機的甩乾。
這時楊書逸走過來,笑著說“檢查合格了嗎?”
紹吳愣愣地問“你手洗的?”
“嗯,那件外套放洗衣機了,貼身穿的衣服,”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從紹吳臉上轉移到晾著的衣服上,“我就手洗了。”
他說完就繼續看著那些衣服,好像也有點不好意思。
紹吳沉默幾秒,走過去攥住他的手,果然很涼,想來是洗了衣服又洗碗洗車厘子,一直浸在涼水裡的緣故。
“你是田螺姑娘嗎。”紹吳小聲說。
楊書逸隻是笑了笑,沒說話。
紹吳太明白了,楊書逸就是這種人,就是會做這些事的人。他完全能想象楊書逸在家的時候,也像現在這樣做各種家務,楊龍去世後,家裡大到拆遷搬家,小到換燈泡換水管,所有事都是他來做。
“你有什麼打算嗎?”紹吳攥著他的手來回揉搓,希望能讓他的手儘快暖起來,“辭職辦好之後。”
“有個城市規劃的比賽,我已經準備一段時間了,五月份截止投稿。”
“嗯。”
“我想先把參賽的模型做完,然後再去找工作……不過我一直在外麵接活,也是設計方麵的,所以辭職了也有收入的。”
紹吳知道,他的潛台詞是,雖然會待業一段時間,但我在賺錢,不會花你的錢。
他總是能讓他這樣沒由來地心疼,紹吳說“你先彆接活了,專心準備比賽吧。”
“沒事,我……”
“咱們在一起了對不對?”紹吳打斷他,“我可以花你的錢,所以你也可以花我的錢,瓏瓏、婆婆她們都可以花我的錢。”
“我知道,”楊書逸笑了,“但這是我的責任,或者你說這是本性也好,我沒法忍受自己不賺錢……從大學那會兒開始,就是這樣了。”
他已經習慣了馬不停蹄地工作、奮鬥、賺錢,倒沒有誰天生如此,都是生活所迫罷了。紹吳說“那好吧,但你不能把自己搞得太累……我會看著你的。”
楊書逸點頭“那你好好監督我。”
紹吳放開他的手,快步向廚房走去,嘴裡含混道“我再去檢查一下。”
其實沒什麼需要檢查的,他早已看到,裡裡外外都被楊書逸打掃乾淨,甚至連垃圾桶裡的垃圾都被提出去丟掉了,然後楊書逸又給垃圾桶套上新的塑料袋,是一隻橙色袋子,上麵寫著“興欣水果”,大概原本是用來裝車厘子的?
他不是來檢查的,他隻是急於避開楊書逸——因為鼻子有些酸。他想起汶川地震之前那個吊兒郎當、不學無術的楊書逸,那時候他的人生多簡單,家裡沒錢,那就念個技校好了,他不必為全家人的生計負責,不必時刻鞭策自己賺錢。最開始便是那個楊書逸吸引了他,他著迷於他的英俊、他的漫不經心,甚至他上課睡覺逃課去網吧在他眼裡都成了一種與眾不同。
然後命運徹底改變了楊書逸。他變得勤奮努力,卻也變得冷漠殘酷,最絕望的時候紹吳也埋怨過楊書逸,為什麼他對家人無私卻偏偏對他自私?他甚至險些認同了鄒鑫的話,楊書逸活得像隻螞蟻——2008年5月12號之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是蝴蝶飛走一般,再也回不來了。
可是沒辦法,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大概仍會懷念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但他已經不再被他打動。現在這個楊書逸,早就用另一種方式,令他越發愛得死心塌地。也許是很俗氣的比喻吧,楊書逸像一棵樹,大雪壓垮過,後來還是慢慢慢慢地生出新枝,重新挺立起來,《世說新語》形容嵇康“岩岩若孤鬆之獨立”,他覺得楊書逸也是如此,這樣的楊書逸令他沒法拒絕。
“紹吳?”楊書逸在客廳叫他。
“來了。”努力憋下那點淚意,紹吳平複了情緒,走出廚房。
外麵雨還在下,雨點滴滴答答敲擊著玻璃,聲音很細密。紹吳和楊書逸並肩坐在沙發上,楊書逸把那盆車厘子放在他懷裡。
紹吳拈起一顆遞給楊書逸,其實很想直接喂給他,但是這動作太親昵了,好像一下子還做不出來。紹吳又拈起一顆車厘子送進自己嘴裡,車厘子很甜,汁水飽滿,清新的香味彌漫在口腔裡。紹吳側臉打量楊書逸,這次可以光明正大地打量他了,楊書逸的喉結在他吞咽車厘子時上下滾動,他的脖頸修長,下頜線格外清晰,下巴上有些不甚明顯的青色胡茬。
楊書逸扭頭,和紹吳對視“在看什麼?”他明知故問。
“看你的臉。”
“老了是不是……”他開玩笑道,“天天跑野外,風吹日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