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非剛醒酒,腦袋昏沉,起身從桌上抓起了江澤打包回來的客人吃剩的半隻雞,“沒辦法,要生活不是。”
水鑫沉默著拉開易拉罐,啤酒滋啦一聲冒了滿手。隻有江澤聽出來了,聽出來了水鑫莫名其妙的在吃醋。
寧非準點把人送到了酒店,一家情趣酒店,門臉揩在繁華地段的後街。水鑫進去時反常的沒和寧非嬉鬨,寧非倒也圖個清靜,好讓自己醒酒。隻是靠著大門等的時候,目光卻被推車走過賣的大爺所吸引。
連都出了新意,原本像團雲一樣的杵在棒子上,現在為了吸引孩子變成了兩團雲,一團小的在上麵,一團大的在下麵,還帶顏色的。寧非看著的那個是兩團白色的,隻要是白白圓圓的東西都能讓他想起林趯,這也是。他印象中的林趯就是像這一樣白白軟軟的。
十二點,水鑫疲憊的從酒店裡出來的時候就看見寧非正舉著一個。水鑫笑著朝他伸手,“給我的嗎?”
他沒料到寧非會躲開,“想吃自己買,這是我的。”
水鑫看著寧非舉著轉過身去的背影,他分明看見了寧非看著時輕易不露笑的人居然笑了,從沒見過的笑,笑出了少見的梨渦,笑彎了眉眼。水鑫對著寧非的背影說著,“原來是給他的啊。”
那天江澤夜班回去就看見水鑫坐在樓梯口,江澤沒想過水鑫會等自己,驚喜的把手裡的飯盒放到了水鑫的腿上,“你愛吃的煉乳小饅頭,在這兒吃了吧。”
水鑫低頭看一眼江澤放在自己腿上的飯盒,抬起頭來麵無表情的說著,“我不愛吃煉乳小饅頭了。江澤,你給我買吧。”
江澤沒問緣由,也沒想深夜到底去哪裡能買到這個問題,隻是聽到水鑫難得提出了要求,他二話不說轉身就跑開去打算去買回來。
那一晚江澤跑了遍了滿城的大街小巷,直到清晨都沒回來。水鑫抱腿在樓梯口坐了一夜,看了一夜擺在自己腿上的煉乳小饅頭。同樣沒回來的還有寧非,水鑫不知道寧非舉著去了哪裡。寧非和江澤一樣,跑遍了大街小巷,終於買回一個和當年差不多的瓷娃娃。一個和林趯長的像的瓷娃娃。寧非知道自己再沒臉回去見林趯了,可還是抵不住想念,於是到處找遍,終於找著一個和當年相像的瓷娃娃。等早上寧非回來經過還坐在樓梯上的水鑫時,水鑫就聽見寧非說,“彆再折磨江澤了。”
他問寧非,“那你呢?你是在折磨我,還是在折磨你自己?”
水鑫看見寧非的身形僵了僵,看他不說話,水鑫大著膽子問了一句,“他叫林趯是嗎?”
寧非的脾氣很暴躁,不是一般的暴躁,水鑫見過,寧非救自己的那一晚,他看見了寧非把啤酒瓶狠狠紮進了彆人的喉管,那人沒死,隻是聽說喉嚨上紮了管代替呼吸。水鑫這麼問出口的時候,其實也害怕的,害怕寧非突然發起了脾氣。
意料之外的,寧非沒有。隻是那天之後,寧非再也沒和他們住在一起了,寧非身邊突然多了很多不同的男男女女,他就和這些不同的男男女女周旋著,願者上鉤,那些人多多少少也給寧非的生活出了資。
水鑫明白寧非這是什麼意思,在江澤跑了一夜滿臉是汗的舉著出現在自己麵前,還笑著朝自己遞過來說,“給。”就在這一瞬,水鑫懂了,懂了寧非的意思。從此以後他對江澤不提要求,漸漸對江澤冷了。
可江澤不懂,他看著一聲不吭轉身離去的水鑫,呆愣愣的看著手裡的說,“我到底哪裡不好?”
不知道是誰創造了,白花花的看著軟綿綿的真就像一團雲。林趯路過做的推車時,看著新做出的也問了這麼一句,“我到底哪裡不好?”
林趯被嘲笑了,同學在路邊買吃的時候,看著經過的林趯在他背後指指點點。那天是林趯代表學校參加物理競賽獲獎的日子。林趯雖然從小有些遲鈍,可學習馬馬虎虎就是偏科的厲害,受益於工程師父親的輔導,林趯的理科學的還不錯,文科隻能說是一塌糊塗。
他獲獎之後高興笑著和校領導合影,照片被貼在學校公告欄,原本是件好事,可誰無意對著照片說了一句,“胖嘟嘟的,像剛滾出來的。你看他照片上笑著的時候臉上堆起的肉。可真肥,他的胸和屁股也像他臉上這麼有肉呢。”
林趯看著公告欄前哈哈大笑著的人群,自己低頭背著書包走出了學校,路過做的手推車時,他看一眼滾的大大的說,“我到底哪裡不好?不喜歡我的原因隻是因為胖嗎?”
遲鈍的林趯不是很能理解彆人沒由來的情緒,不能理解他人莫名對自己的討厭,也不能理解突然其來的喜歡。他以為人的感覺也和做數學題一樣,讀懂題乾套用公式,理清邏輯按步驟答題。
然而人的感覺是無解的。所以林趯從來不懂,所以林趯一直被欺負。
到家的林趯第一時間不是進門,而是繞道去了院子,對著院子裡開的火紅石榴花,林趯卻低頭看著樹根。那裡埋著他和寧非親手放進去的時空膠囊。他伸手撚一片葉子悄聲說著,“寧非,你過得好嗎?這些年你有在加油嗎?我一直都在加油,可我的加油得到的多是嘲笑。為什麼呢?他們為什麼總這麼嘲笑我?是因為我胖嗎,想起來你也因為我胖而嘲笑過我,可你還是願意和我做朋友的。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交到新的朋友。所以,我再等你回來,等你這個唯一的朋友。”
這麼些年,林趯總在等,有時候覺得寧非一定會回來,可有時候想想埋在地下的鐵盒,又覺得那裡麵沒有分量足夠到能讓寧非回來的東西。除開被人嘲笑的自卑感,林趯反複在寧非會回來的期待和寧非不會回來的失望裡。
現在,矛盾著的期待和失望摻進了自卑混成苦澀的酒。林趯鬆開了撚著葉子的手,低頭看著自己凸起來的小肚子,自卑占據了他的全部身體,一想到再見寧非,林趯就十分討厭自己現在這份模樣。
“你太寬了。”
他又想起了在醫院窗台寧非無心說出的這句話。林趯攥緊了拳頭,暗下決心,“我不要再這樣了!”
“真是奇了怪了,沐沐房裡的零食櫃,裡麵的東西都沒動過。”林慕向冷銘抱怨著,“沐沐學習這麼用功,半夜餓了可怎麼辦?”
冷銘歎了口氣隻說,“孩子青春期,沐沐沒有叛逆到和父母頂嘴就是好事。他估計是在意自己的身材了。你就彆管了。”
“怎麼就沒有頂撞父母的事了?那年他突然不見,我們開車出去找了一晚,結果早上他自個兒臟兮兮的回了家。問他去了哪裡,乾了什麼都不說。沐沐是我生的,他什麼都不和我說這讓我心裡很難受。”
冷銘歎口氣,在教育孩子方麵,他一直無法和林慕達成共識。當初林慕生的艱難,林趯在保溫箱裡呆了快兩個月,所以林慕對林趯小心嗬護,事事上心。冷銘搖著頭回林慕,“他不說還不是因為聽到我們吵架了嘛。算了,男孩子總歸有自己的心事,你也彆看太緊了。”
這話一出,林慕又要責怪冷銘對林趯不上心了。房裡的林趯抱著枕頭垂著頭,父母近幾年來的爭吵都是有關於他,所以他儘量聽話,不惹麻煩,就連在學校被欺負的事,林趯都不想說出來讓爸媽擔心,他想著或者自己瘦下來,這樣的情況就會終止,同學會對他友好起來。
聽話的林趯在青春期裡沒有爆發情緒,而是靠著毅力減肥。一個夏天過去,林趯終於瘦下來,開學的那天,他站在院子裡的石榴樹前深深吸氣,“寧非,我有在加油。請你也一定加油。”
瘦子林趯背著書包進教室前還有些緊張。他攥緊了肩上的包帶又多做兩次深呼吸才進了教室。果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林趯身上,剛開始的時候是驚訝,沒過兩秒就從林趯依舊嬰兒肥的臉上找回了平常的狀態。
林趯站在門口不自然的笑,教室裡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還是那個在公告欄說林趯的照片顯得很肥的男生,叫馮林。他笑的連眼淚都出來,捂著肚子指著林趯說,“什麼啊。你還是胖著可愛,現在這樣都沒特點了。”
隨之而來的是他人附和的笑聲。林趯偽裝出的自信還是沒能撐過彆人打量他的眼神,他低著頭又回到了習以為常的狀態,在一片嘲笑聲裡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背後有人伸手穿過他腋下偷襲他,林趯縮著肩膀側身躲開,帶頭嘲笑他的馮林扭扭手腕,“唉,瘦了之後胸都沒了。咱們一幫哥們兒找不到人過手癮了,林趯要不你胖回去吧。”
開學第一天,瘦下來的林趯還是被人一頓揉搓,末了還要接受彆人對他瘦下之後沒了從前手感的不滿。林趯坐在教室裡酸了鼻子,整理好衣服背起書包,回家的第一件事還是繞道去了院子裡的石榴樹。
他仰頭看著石榴樹,在不見了寧非的這麼些年裡,林趯頭一次哭了。他許久沒哭,酸了鼻子的時候總想起小時候寧非對自己不耐煩的樣子。林趯掉著眼淚仰著頭說,“寧非你過得好嗎?我過得不好,我想你回來。有你在,我就沒這麼膽小。”
青春期的林趯漸漸沉默寡言,林慕看著很是擔心,冷銘隻勸是男孩子獨有的心事,讓她彆事事插手引起林趯的反感。林趯刻苦學習著,以為擺脫現狀的唯一機會就是考上大學。
高考過後,林趯以為自己終於迎來了解脫。高考之後的夏天,林趯沒有辦謝師宴也沒有去任何一個同學的謝師宴,他也沒有聽從林慕的安排去國外來個悠閒的假期。林趯隻是呆在家裡,時常在院子裡看著這顆石榴樹,夏天的石榴樹開著火紅的花,他看著花的時候想,寧非你有沒有過上像這花一樣熱烈的日子?
我很想你有過上,我知道以你的實力你會被追捧的。可我又怕你過上了這樣的日子,因為我怕你會忘了我,忘了現在這樣平平無奇的我。現在的你在哪裡做著什麼呢?是在彈著琴唱著歌,還是應付著各式各樣來告白的女孩子呢?
想到這裡林趯笑了笑,笑完又是一聲歎息,“我知道你不會回來了。大概是生活過得精彩忘記我了吧。可我信守承諾一直記得你。我很快也要去另外的城市上大學了,我很快也要擺脫眼下糟糕的生活有一個新的開始了。我曾想過去找你,可是我沒有你一丁點的音訊。不回來就不回來吧,我也要做一個普通的大學生了。”林趯說完轉身的時候有一絲的猶豫,就在餘光掃過石榴樹的樹根時,他猶豫著要不要把樹下埋著的東西挖出來。
這猶豫也就片刻,林趯歎著氣進了屋。
開學之後,林趯如願以償成為了普通不起眼的大學生,然而成為普通大學生的感覺似乎並沒有想象中這麼好。高中生活裡因為嘲笑欺負而忽略了內心成長的林趯,在成為普通大學生之後終於迎來了晚到的叛逆。
他無時無刻不在思考,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麼?夾在人群裡趕著換教室的意義是什麼?逃課睡覺的意義是什麼?考試前在圖書館裡拚命做題的意義是什麼?班級群裡組織的團體活動的意義是什麼?
林趯不懂或者說他不適應。從來獨來獨往慣了的林趯融入到集體生活中非常的不適應。他仍舊是那個好說話的林趯,會幫逃課去約會的室友課上點名,會幫著在圖書館占座,會從食堂帶飯給玩了一整天遊戲的室友。在他們隨口的一句謝謝裡,林趯笑著回答一聲,“沒事。”
這一聲看似不起眼的沒事裡,是林趯一次又一次的懷疑,懷疑著這樣平凡的生活。直到第一學期結束,宿舍裡的室友因為矛盾打起了架,慌亂上前幫忙勸架的林趯被推倒在地。倒地的瞬間,林趯想起了自己的額頭撞上鋼琴角的時候,想起寧非那張倔強凶狠的臉。
慌亂裡有人扶他起了身,好像是其他寢室來看熱鬨的人。林趯坐在床邊看著其他人收拾著砸亂了的宿舍,不知道是誰掃地掃出了一顆螺母。剛好滾在林趯腳下,林趯彎腰撿起了地上的六角螺母,捏在手裡仔細看著。
像是一個啟發,林趯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不斷懷疑這樣的大學生活。是他膩了,他厭煩了這樣的生活,他被推倒就好像自己是這一顆被人掃開且不在意的螺母。生活是運轉的機器,他是一顆微小的螺母。
他想起寧非唱歌的樣子,站在台上衝自己笑,那樣一副閃閃發光的樣子,他想起自己曾經的渴望,無論如何不管什麼途徑,林趯想用寧非擅長的音樂去靠近他。
林趯起了身,走出了宿舍走出了學校。就這麼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走著,這啟發很短,是靈光一現,林趯來不及抓住邊走邊敲打自己的腦袋。
然後他聽見了轉軸的聲音,不比平常,那轉抽叮叮當當的聲音很美妙,像在哪裡聽過。林趯鬆開敲打著自己腦袋的手,循著聲音走進了一家店。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時進了一處商場,大概是人流衝他進來的。他進了一家書店裡的禮品區,賣著手工的東西,其中引他而來的是一個音樂盒,核桃木打了蠟的音樂盒。是這聲音引來了他,很像從醫院出來那晚,自己嚎啕大哭時,寧非彈的卡林巴琴。
“喜歡嗎?我們這裡可以定做音樂盒。”店員禮貌的告訴林趯。
“定做?”
“是的。你想要什麼曲子?我們的師傅都可以給你做出來。這音樂盒經常有情侶來定的。”
林趯扭頭看了看,店員說得沒錯,在這裡挑選曲子的大都是情侶。林趯看著一對對的情侶,看他們臉上洋溢著甜蜜的笑,他也不自覺被感染的笑了起來。和往常不同,這是發自內心的笑。
他拿起了麵前的音樂盒,擰緊了發條,貼著耳朵仔細的聽,“真是神奇。明明你也是機械,可你流出來的音樂卻讓所有人臉上洋溢著幸福。我想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自己以後的方向了。”
林趯晚到的叛逆打的所有人措手不及,係輔導員還沒來得及找林趯談話,林趯就已經交了申請表回家去了。寒假來臨前他用想家的借口回去了一趟,坐在餐桌邊林趯看著忙不迭給自己夾菜的媽媽,以及用溫柔眼光看著自己的爸爸,他什麼都沒說,沒能有勇氣說出自己辦了退學的事情。他怕媽媽的苦口婆心,怕爸爸的嚴厲說教,隻是笑著吃光碗裡的飯菜好讓父母感到點欣慰。然後在第二天的清晨偷偷拖著行李出了家門。
他沒有走得很乾脆,林趯出門前還是刹住了腳步。他看著院子裡的石榴樹,垂著頭想了片刻,回身去了石榴樹前,挖出了在這石榴樹下埋了很多年的時空膠囊,“寧非,你過得好嗎?我沒有信心我們有機會再重逢,所以抱歉我先挖出了時空膠囊,帶走了它。”
林趯拿起了鐵盒,看到壓在鐵盒下的風箏,他伸手摸了摸風箏,“元好哥哥,請你保佑寧非。”他又多摸兩下風箏,鼻子突然酸了,因為他想起第一次見寧非時,寧非唱的那首法語歌。
“cerfvontvontvent(空中飛舞的風箏)tarrêteas(請你彆停下)versr(飛往大海)hautdanslesairs(飄向高空)enfantvoit(一個孩子在望著你呐)voyalent(率性的旅行)troublesenivrants(醉人的回旋)aoursnocentes(純真的愛啊)suiventvoie(循著你的軌跡)vont(飛翔)……etdanstournte(在暴風雨中)tesailestriohantes(你高揚著翅膀)noublieasrevenir(彆忘了回來)versoi(回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