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人先行離開了,鄞瑾跟著一塊兒離開著急去找林趯,經過雙眼無神的寧非時,他停了停,對著寧非歎氣,“不怪伯母那樣激動對你。林趯車禍剛醒的那段時間裡,他的記憶每早醒來都會重置。他被困在了同一天裡。”
寧非緩緩抬眼看著對麵鄞瑾。
“大概三四年前吧,他才終於從記憶循環裡清醒過來,大家都很激動,也很奇怪,到底是什麼契機讓他清醒過來。但是車禍對他的影響太大,他的認知能力沒有完全恢複,開口叫爸媽的時候總是遲疑,他沒那種概念。那幾年裡,伯父伯母和他日子過的都很壓抑。奇怪的是,他在你家門口暈倒又醒來後,他的認知似乎恢複了,開口喊爸媽終於不再遲疑了。伯父伯母都很高興,他們以為終於又回到從前家庭和諧的日子了。可惜……”
後麵的話鄞瑾沒說他隻是多歎息一聲在寧非麵前扭頭離開了,可寧非明白了,明白了他後麵想要說什麼。
“是我害的他們家分崩離析。”
“寧非!”一直架著他的水鑫想說不是這樣的,可他沒底氣,因為的的確確林趯是在昨晚跑去找寧非後沒了消息的。
寧非抬了抬胳膊示意水鑫鬆開自己,水鑫不放心他,直到寧非看他一眼,水鑫這才小心鬆開了。
寧非先是俯身撿起了剛剛砸在自己臉上的日記本,拍了拍上麵的灰,又往前兩步走到停屍台前。
水鑫和江澤就跟著寧非身後,後知後覺這停屍間陰冷的厲害,江澤給他搓搓胳膊,偏頭繞過寧非的遮擋去看那具暴露在燈光下的屍體,慘不忍睹,江澤催著寧非,“既然不是林趯,我們也不認識他還是趕緊走吧。”
寧非垂眼看著這具屍體的手,“幫他安排一下後事吧。”
“你認得他?”
寧非看著那隻少了大拇指的手,輕輕“嗯”了一聲。過往的恩恩怨怨都在輕輕這一聲裡煙消雲散了,寧非幫方強安排了後事,算是謝謝,謝謝是他而不是林趯躺在這裡,也算是積福,為沒了音訊的林趯積福,希望他平安,早日歸家。
事情都安排完畢後,水鑫和江澤送寧非回家。
一進家門,看著屋內糟亂不堪,水鑫和江澤不約而同的皺起眉對視一眼。
江澤向他提議,“寧非你要不要去我們那裡住幾天?”
他們都不放心寧非的狀態。
寧非搖搖頭坐在客廳地上,倚著沙發,“我很好,想一個人靜一靜。”
“可是……”水鑫還要再說,江澤攔住了他,轉而換了個提議,“那我們幫你把屋裡收拾一下吧。”
“不用了。我會喊家政阿姨來幫忙打掃的。”
倆人依舊不放心,“那……”
“我累了,想睡一覺。你們也回去吧,等睡醒咱們再從長計議吧,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林趯不是還沒找到嗎?”
看著狀態疲憊的寧非,水鑫和江澤也覺得不該再給他施加壓力,多囑咐幾句,“那你睡醒一定要打電話給我們啊。”後,倆人這才走了。
等人走了,屋內重歸安靜,隻聽到拿鐵的咕嚕聲,寧非翻出了口袋裡的東西,那一瓶安眠藥被擺上了茶幾,原來的計劃被打破,他無法安心睡下了,因為他對不起林趯良多。
拿鐵在屋裡跳來跳去,屋裡亂的沒它下腳的地方了。寧非看著對麵的電視櫃,硬撐著起了身,掉在地上的幾張相框他都一一撿起擺好,不再倒扣。簡單收拾了之後,他才重新坐回去,從懷裡掏出了那本日記本,小心的翻開。
“10月31日,天氣晴。可他們說今天不是10月31日,已經1月了。我不信,明明就快期中考了,怎麼會到1月了呢?可每個人都說和我說是1月的時候,我很擔心,從擔心期中考試變成了擔心期末考試。他們說我是出車禍變成現在這樣的,那落下倆個月的課可怎麼辦?這樣躺著怪難受的。醫生說我每天醒來都說今天是10月31號,所以他讓我寫日記,好每天醒來自己回顧昨天發生的事。”
“10月31日,天氣晴。可他們說今天不是10月31日,已經1月了。我不信,等我翻開日記本看到第一篇的時候,心情很奇怪。”
“1月13日,天氣陰。看了前兩篇日記,很難受,為什麼我明明記得今天是10月31號?今天也沒什麼特彆,仍舊是躺著。那個自稱為我母親的女人,對我噓寒問暖的樣子讓我有些受不了,她問我餓不餓,冷不冷的次數實在太多了,無法應對這樣的熱情,尤其她拿著尿壺要幫我解手的時候,我覺得很尷尬,可是沒辦法,我躺著不能動。”
“1月14日,天氣陰。可我仍然覺得今天是10月31號,一睜眼就看到那個女人在撫摸我額頭,我很不適應,可她自稱為我的母親,翻了前麵的日記,她也的確是我的母親,一如日記前言,對我熱情,一如日記前言,我麵對她的熱情感覺尷尬。”
”1月15日,天氣小雨。日曆上的這一天是1月15日,可我明明記得今天該是萬聖節。對於這位母親,我已適應很多。翻看前麵日記裡記載,說她是我母親。那她的丈夫應該是我父親,和這位母親有些不一樣,他沒有一直強調自己是我父親這回事兒。和他相處讓我有些不適應,他倆換班的時候,我正好有了生理需求,麵對這位父親,我無法開口要求,隻有強忍著。高估了自己,躺了太久肌肉已經不是自己能控製的了,沒忍多久,我尿床了。尷尬羞恥又抱歉,換過了床褥和衣服,小聲的和趕來的母親道歉。她很溫柔的和我說沒關係,我問她,自己會不會以後都這樣不能自理了。然後這位母親哭了,直到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可能這輩子都這樣了。心情難以言喻,這一天都沒怎麼說話,隻是睜著眼睛到半夜,夜裡十二點的時候,這位母親摸著我的額頭勸我彆想太多早點睡吧。睡一覺起來,我可能又忘記今天發生的事了。“
”1月16日。今天沒什麼不同,心情和前麵日記寫的一樣,一天之內如過山車般大起大落。早上起來先是奇怪為什麼今天不是10月31號了,然後適應和家人相處,今天被他們套上了尿不濕,想拒絕,可不能動的身體讓我沒法拒絕,或許這樣才是最好的,起碼比起尿壺,尿不濕能減少麻煩彆人的次數,隻有閉眼默認著讓他們給我穿上尿不濕。羞恥感照舊來和我打了招呼。入睡前仍舊在認命,到了明天仍舊不會記得。“
寧非一篇篇翻著,到了後麵,日記越寫越短。
”1月17,躺著,中午換完尿不濕後,醫生剛好來查房,要我調整心情,他告訴我一切都會變好的,可我感覺他在騙我,因為他不知道穿著尿不濕的感受。“
”1月18,躺著,今天換了3次尿布。“
”1月19,躺著,不想吃飯,因為不想換太多次的尿不濕。“
”1月20,躺著,我討厭看醫院的天花板了。“
”1月21,天花板,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
等翻到了下一篇日記連日期都沒有了,隻有觸目驚心的三個字,“我想死。”
看到這裡,寧非捂嘴痛哭,這是他不知道的,林趯躺在病床獨自康複的日子。這篇日記之後,下一篇日記已經是隔了三個月了。
“4月20號。天氣晴,春天了。我能翻身了。”
隔了三個月的這短短一行字,不知道這中間又經曆過什麼,林趯才重新提筆續寫起日記。可不管經曆了什麼,寧非都知道,一定是很艱難的日子。
後麵的日記都很平淡,紀錄著他在病床上稀疏平常的生活。
5月23號,天氣陰,溝通之後終於他們同意我不再用尿不濕了,醫生說我可以正常吃飯了。今天石膏底下的皮肉又痛又癢。
6月10號,天氣晴,我能坐起身了,窗外的的天氣很好,坐在房裡看都能想象的到外麵似乎很熱的樣子,一點都不像10月初秋的天氣。那位父親滿臉是汗的拎著西瓜進門來,說是要給我榨汁喝,可另一位叫做我母親的女人不同意,怕我拉肚子。我上廁所仍舊是個麻煩事。
7月18號,天氣大雨。想要自己嘗試解決生理需求,和自稱為我父母的人要求,希望他們可以攙著我去廁所,讓我自己嘗試解決。他們拒絕了我,希望明天的我翻看日記可以想起這件事,為爭取自己解決生理需求和他們溝通。
9月2號,他們終於同意了我的請求,我會被那位父親抱著去廁所,偶爾那位父親不在,這位母親也會抱起我去廁所。和那位沉默的父親不同,這位母親抱著我去廁所時,會歎氣,她會說我太輕了,就連她都能抱的起來。這次她沒哭,隻是歎氣,沒哭的原因是醫生說我馬上可以拆石膏了。歎氣是因為,我的腦袋仍舊不好。
10月31號,天氣晴,終於到了10月31號,明明我每天睜眼都以為的日子,今天終於是了。唯一不同的是,我每天睜眼以為的10月31號不知是哪一年的,我仍然被困在了過去的某一天裡。就連我自己也奇怪,為什麼我總被困在萬聖節這一天?下午做認知訓練的時候我問醫生,醫生也回答不出來。因為這個答案隻有過去的我知道,現在這個腦袋不清楚的我是想不通的。醫生安慰我,好好接受認知訓練,或許哪一天能知道原因。對此我存疑。因為認知訓練已經做了很久了,我不懂這樣做有什麼意義,醫生隻是每天像教小朋友一樣教我念“爸爸,媽媽,你們是一家人。”
11月16號,天氣霧,早起吃飯翻日記,上午康複訓練,下午認知訓練。今天仍舊沒有進展。
12月1號,天氣陰,早起吃飯翻日記,上午康複訓練,可以用拐杖走一小段路了,下午認知訓練。今天仍舊沒有進展。
1月1號,天氣多雲,不知不覺過了一年,這一年裡我沒出過醫院,日記上都是我循環往複的生活。我仍舊在10月31號的這一天。
2月3號,天氣晴,早起吃飯,翻看日記回顧昨天。上午康複訓練,下午認知訓練。沒有任何進展,感覺繼續寫日記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3月4號,天氣晴,早起吃飯,翻看日記回顧昨天。上午康複訓練,下午認知訓練。
3月5號,天氣晴,早起吃飯,翻看日記回顧昨天。上午康複訓練,下午認知訓練。
3月6號,毛毛雨,早起吃飯,翻看日記回顧昨天。上午康複訓練,下午認知訓練。
……
寧非一連翻了很多頁,裡麵的內容除了天氣不同,其餘沒什麼變化,過了一年,記憶沒有恢複,林趯似乎沒了鬥誌。
日記翻了大半本,幾年裡他寫的日記並不多,很多都是一天一小行,沒什麼變化,說是日記更像是一張記錄表,單純機械的紀錄著毫無起伏的日子。這樣的紀錄維持了又快一年多。
寧非一連翻了半本日記的手突然停下,因為日記的內容終於有了變化。
10月31號,天氣雨。今天就連醫生也歎氣了,扶著額頭問我,我感覺是你的心結阻礙了你。我搖頭,不是不懂他在說什麼,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那心結是什麼。醫生深吸氣,打算繼續我們每天做的認知訓練。爸爸,媽媽。那個每天把你背下床,推著輪椅帶你出去散步的叫冷銘,那是你爸爸,那個每天小心喂你喝粥的,晚上給你陪床的叫林慕,她是你媽媽。你們是家人,明白嗎?我點點頭又搖搖頭,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聯係起來。醫生告訴我,家人是用愛來聯係的,你會因為愛而想起某一個人,具體到他的樣貌,名稱。這話他也說過很多遍,可我還是不明白。愛那又是一種什麼感覺?醫生一直說愛是溫暖的,是小心嗬護,是父母的無私。可我感受不到,我隻覺得和他們在一起尷尬又不知所措。
晚上,一個陌生人突然來到我房裡,他笑嘻嘻的自我介紹著,我是鄞瑾,你又不認識我了?明明前兩天我值班還特意過來看過你呢。
他說是我朋友,可惜我想不起來了。彆提朋友了,就連說是我父母的人,我每天早上都要翻著日記來確認。不過能和其他人聊天的感覺很好,有些是我無法和父母聊的。
我聽著鄞瑾和我說過去的自己是什麼樣兒的。聽他把過去的自己誇的天花亂墜,感覺是他胡編亂造的,不然為什麼有時候他說著說著就會停下,像是故意在避開著什麼,其實他就是撒謊發現自己前言不搭後語了,那樣的錯漏百出。不過我不在意,聽他說出一個不一樣的自己也蠻好,等他說的累了,和我一起看窗外的風景,我把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問出了口。
我問他,你覺得愛是個什麼樣的東西嗎?真的就像醫生說的是溫暖無私的嗎?
鄞瑾撐著下巴看著我說,或許愛並不是溫暖無私的,這玩意可能是最自私,最痛苦的。就像我嫉妒他一樣。
我問他是誰,鄞瑾沒有提並慌慌張張的走了。那晚我坐在床上一個人想著鄞瑾說的話,疑惑著愛到底是溫暖還是痛苦,是無私還是自私,最後想到鄞瑾口裡提到的那個他。提到他,鄞瑾說嫉妒,突然的,我能體會到那種嫉妒的感覺,我好像曾為誰嫉妒過。然後胸口就開始痛,是想到嫉妒才開始痛的,揪緊了一樣痛。一瞬間愛裡的自私猜疑都在心頭湧上來,漸漸的有了模糊的形狀,我看到一個人的身形。
11月1號,天氣晴。我終於從時間循環裡走了出來。
寧非的胸口劇烈起伏著,他無法再接著看下麵的內容了,跟著日記把林趯車禍住院的日子回顧一遍,他的心就更痛一份,也多恨自己一分,譴責著自己對林趯做了那些過分的事。
日記本被合上,寧非曲腿,額頭抵著膝蓋兀自掉著眼淚。拿鐵過來不停拱著他,寧非抬頭看他,抽噎著,“我太壞了!是我太壞了!”
拿鐵不置可否的叫一聲,仍舊拱著寧非的小腿,是餓的久了衝寧非要糧吃。寧非無奈從麵前茶幾下抽出幾包妙鮮包打算先拆了給拿鐵墊肚子,這一抽,卻抽的一張紙飄落在地。
是林趯的字,寧非撿起了那張紙。
11月16號,天氣陰。
是他們在馬場遇到的那一天。寧非不知道原來那天林趯也寫了日記,屋子裡被他搞的一塌糊塗,從沒注意到茶幾下塞著的貓零食裡有林趯隨手寫下的日記。
11月16號,天氣陰。今天早上我想嘗試著一個人出門去醫院看醫生,冷銘,嗯爸爸不同意,他不放心我一個人出門,是林慕……是媽媽勸解了他,笑著說我相信咱們的沐沐可以的。他們喊我沐沐,說是我的小名,我對這個名字不太敏感,其實我對林趯這個大名都不太敏感。
順利出門抵達醫院看了醫生,一切都很順利。可我不太想回家,所以獨自坐著發了會兒呆,沒想到遇到了鄞瑾。他人很好,就是太過熱情了,我怕生,對過於熱情的人總是有些不知所措。不過鄞瑾說要帶我去騎馬,隻要不回家我都覺得高興。
我沒想過到了馬場會遇見寧非。想想和他好多年沒見了。他變了,和小時候有些不一樣了,感覺更帥氣了,隻是他看著我的眼神很奇怪。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和他再見算是件好事還是件壞事。他帶我回他住所,我很高興,想和他好好敘舊,但感覺他不是這樣的想法,他一直沉悶不說話,動作也很奇怪。我想是因為好些年沒見了,倆人之間有些生疏吧。可要說生疏的話,他居然進門想幫我換鞋,是禮貌嗎?我不太懂。
更不懂的是,寧非突然變的奇怪起來,他突然把我摁到了沙發上,這樣的他讓我感覺害怕,心口總是顫著痛。尤其他親了我。他親我的時候,胸口尤其痛的厲害,我想跑,跑到門口的時候才發現門居然被他反鎖了。
這樣的寧非,真的讓我很害怕。
後來我躲過了他,他好像有事出門去了。我以為他走了我也能走,可他把我鎖在了屋裡。想不通他為什麼這樣。
今天他很奇怪,我的心也很奇怪,一直在痛,喘不上氣來。隻是想起醫生說的,愛會聯係起家人,也想起鄞瑾告訴我的,愛或許是種自私狹隘的東西。好久之前的一種感覺突然都堵在心口,夢裡的身影又在眼前出現。那身影有些像長大了的寧非。
感覺少了什麼,可我記不起來了。
寧非看完這一篇日記,眼淚早已經乾了,他抬頭看著對麵電視櫃上的相框,看他們笑著麵對鏡頭的樣子,在幽黑寂靜的屋裡哽咽著喊林趯的名字,“林趯。”
“嗯?”聽到有人喊,林趯回了頭。
孟屹衝他微笑,多喊他一聲,“元好。”
“嗯。”林趯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