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昭十五年,五月初十,伯爵府,賈琮院。
天還未亮起,值夜的英蓮便已醒來,看到窗欞子外漆黑一片。
正房的棗木地板,在黑沉靜謐之中,反射著潤澤的微光。
英蓮起身揉了揉眼睛,見賈琮床榻依舊床帳緊閉,還能聽到輕微的酣聲。
她輕手輕腳起身,用腳試探了一下,黑暗中沒找到安寢軟鞋,卻不知昨夜踢到哪裡,便赤腳下了床。
白皙秀美的雙足,纖巧無暇,踩在烏黑棗木地板上,輕盈靈動,悄無聲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美好。
她走到紫檀如意垂雲衣架前,上麵掛著賈琮和她的衣物。
取了自己的洋紅印花對襟褙子,一條淡粉色長裙,又借屋外遊廊的微光,找到自己的軟鞋。
輕手輕腳的穿好衣裙,從外間妝台拿了發簪,又摸了一把梳子,便悄聲出了房間。
她走到遊廊入口,借著簷下燈籠的光亮,對著太平缸的水麵,梳理秀發,紮辮盤髻。
微涼的晨風吹過,輕輕拂過水麵,將俏美標致的倒影,揉成一汪碎波漣漪……
她將發髻整理妥當,又跑到流水槽旁邊,用手帕沾了清水,淨麵醒神,因昨晚有些沒睡塌實。
等到收拾過儀容,嘴裡哼著小曲便進了堂屋。
雖然天還沒亮,但堂屋裡早燭光融亮,人影晃動。
芷芍和五兒比英蓮起得還早,兩人正在整理賈琮的考箱,清點裡麵的筆墨、硯台、鎮紙等文房之物。
芷芍看到英蓮進來,微笑問道:“天還沒亮呢,你怎麼就起來,三爺也起身了?”
英蓮微打了哈欠,說道:“少爺還睡著呢,今天少爺要做大事,我哪裡能睡得好。
夜裡還不敢亂翻身,怕吵到少爺睡覺,如今腰背還酸著呢。”
五兒笑道:“今日是三爺的大事,他都沒在意,照樣睡大覺,你倒是比三爺還要緊張。”
英蓮笑道:“我可給少爺做了好幾年書童,如今他要入宮殿試,多年苦讀,朝拜靈山就剩最後一叩首。
我就巴望著少爺早些金榜題名,我這小書童才好功德圓滿。”
芷芍笑道:“放心便是,這次你這書童定要功德圓滿的。”
幾人一邊整理考箱,一邊說說笑笑,五兒還往考箱放兩份溫熱的乾糧。
等到院子裡微微發亮,東方顯露晨曦的光影,給飛翹簷角投下陰影,晴雯也進了堂屋。
英蓮看著外頭天光,清楚賈琮日常作息,連忙回了正房,剛進屋子正看到賈琮掀了床帳。
此時,院門口響起腳步聲,齡官帶了兩個小丫鬟,提了幾個食盒的早點,開始在堂屋擺盤。
正房之中,賈琮起床梳洗整理,房間裡傳來走動的步聲,還有英蓮和晴雯脆生生笑語。
隨著晨光微明,整個院子在靜謐之中蘇醒,洋溢著溫和安逸的煙火氣息。
院門口再響起腳步聲,迎春、黛玉、探春、寶釵等姊妹一早過來,給賈琮殿試送行。
史湘雲清脆颯爽的嗓音,遠遠聽著特彆悅耳。
此時,賈琮已梳洗穿戴完畢,剛進堂屋,看到迎春等姊妹都已在場。
迎春笑道:“今日是琮弟的大日子,我們必要過來一送,今日入宮之後,琮弟就要蟾宮折桂,多年苦讀也就得了正果。”
賈琮知道閨閣千金起身,可不像他那樣便利,妝容穿戴要花不少時間,隻怕姊妹們天沒亮都已起身,心中憑生暖意。
笑道:“二姐姐多年來看顧愛護,還有姊妹們相伴眷待,不然我真不知是什麼情形……”
……
卯時剛至,賈琮便動身出府,平兒也從西府過來相送,同來的竟還有賈母的大丫鬟鴛鴦。
往日賈琮科舉下場,賈母都沒怎麼在意,或許是賈琮得中會元,兩府賀客榮盛的情形,讓老太太再也無法忽視。
因知道賈琮今日入宮殿試,竟有些破天荒讓鴛鴦代她送行。
等到賈琮出了內院垂花門,便讓迎春等姊妹留步。
等出了內院,便看到賈政也早早過來,又對他說了些勉勵的話語,叔侄兩人一路走到東角門。
管家早準備了車馬小廝,賈琮帶了江流,坐上馬車直奔神京宮城。
東方的天空愈發明朗,金紅燦爛的霞光,輝映著巨大都城。
在神京的各個方向,三百餘名會試貢士,都和賈琮一樣,或者徒步,或乘坐車馬,向著恢弘的大周宮城彙聚。
在都城的各處,還有上千落榜舉子依舊滯留神京,今天對他們來說,同樣是不太平靜的一日。
但凡科舉得中舉人,都是家資小富之人。
他們中許多人準備遊學數年,增長見聞,夯實學問,或準備在神京寓居讀書,等待三年後會試大比。
還有不少人想等著殿試結束,親眼得見那些人物金榜題名,以為自家勉勵,激發壯誌,來年卷土重來。
當然,也有不少人遭遇落榜,心誌低迷,但因其他原因,依舊沒有離京返鄉。
……
神京城西,秀春坊。
這裡是城西最富庶的坊區,隨處可見精美雅致的院落樓閣,朝堂上許多高官的彆苑,都坐落在這個坊區。
在坊中一座彆苑的客房中,昨夜周嚴難以入眠,即便有俏麗的鳳鳴陪寢,風雨癲狂之後,依舊入眠難安。
今日大早起來,便讓人出門買了酒菜,一個人借酒消愁,鳳鳴隻能小心翼翼在旁伺候。
因為,今日是上榜貢士入宮殿試的日子,周嚴想到當初入貢院應試一幕,發現主考官突然變動,那如晴空霹靂的情形。
就因為他考前失算,讀書應考走偏了方向,才導致本次會試一敗塗地。
如果他不是沉迷黃宏滄的擬題,考前占用大量心力揣摩,而是按部就班溫習經書應考,或許就有上榜機遇。
看到一同入京,曾同店入宿的林兆和、吳梁都會榜高中,唯獨他一人名落孫山,當真是顏麵掃地。
林兆和是杭州府解元,即便放眼天下,大概都是可數的舉業驕子,周嚴有自知之明,自然是不敢和他相比。
但是,自從入京之後,他與這兩人相交日久,卻知道吳梁雖也有才華,但與他相比當在同列,並沒什麼優異高下之分。
而且,吳梁和他一樣,考前便得知黃宏滄中選主考官,他們都極重視黃宏滄點撥之擬題,同樣沉迷黃氏擬題的揣摩和習作。
但是,兩人進入會試考場,吳梁麵對主考官驟變,怎麼就可以從容應對,發揮完全沒有失措,反而高中會試次榜。
對於這件事情,一向自視不低的周嚴,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才華不如吳梁,所以才沒有劇變之下的應變之功。
他隻會覺得自己時運不濟,與人無尤,吳梁不過是鴻運當頭,僥幸之下才能高中次榜。
自從會試看榜返回之後,他便如中魔咒,不平之念,怨懟之心,與日俱增,明知這等雜念於事無補,但就是無法克製。
這十幾日以來,他的心思都處在糾葛的深淵,走火入魔,難以自拔。
即便有鳳鳴這樣的美婢,一味奉迎風流,床笫廝混,似乎依然讓他不得舒緩,整日失魂落魄,吃睡不安,人都瘦了一圈。
正當周嚴舉杯狂飲,酒氣上湧,便想拉著鳳鳴鬢鬨,突然門口傳來腳步聲,周嚴連忙把手從鳳鳴的衣襟中抽出……
一個衣裳華麗的年輕公子,步態悠閒斯文的走入房間,似乎根本沒看到那風流一幕。
他臉色神情淡然,嘴角帶著一絲笑意,說道:“兄長倒是好興致,大早起來便小酌怡情,倒也是逍遙。”
周嚴看清來人,也坐直了身子,拉了拉衣領,苦笑說道:“賢弟取笑了,愚兄一個落第之人,不過借酒澆愁罷了。”
那年輕公子看了鳳鳴一眼,話語略帶揶揄,微笑說道:“可是鳳鳴服侍不好,讓兄長還不得歡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