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日落時分,神京城西,秀春坊。
坊中一座彆苑客房中,酒氣熏然彌散,窗外落日餘暉,赤紅如血,照在書案前倚坐的男子,投下一道扭曲的影子。
書案上放一張雪浪紙,水墨淋漓寫滿了字,旁邊擺一本《劉吉川文錄》,還有一本半新舊的藍皮小冊
那本《劉吉川文錄》封麵嶄新,但折痕深刻,書冊邊角翻卷,看得出最近被人頻繁翻閱。
男子舉起手中酒壺,將最後殘酒一飲而儘,布滿血絲的雙眼,望著案上的雪浪紙,眼神充滿猶豫嫉恨。
自落榜之後,周嚴本想離京返鄉,在臨走之前他的族弟來訪,說出了一番言語,讓他猶如晴天霹靂。
時間過去多日,那日族弟的話語,無時無刻在周嚴耳邊回響,讓他陷入無限的沮喪、憤怒、不甘……
“兄長有所不知,會試開考前一日,雍瑃街鴻興南貨店被推事院查抄,店主夫婦和夥計都下了推事院大牢。
官府雖沒有聲張此事,但眾目睽睽之下,事情卻是瞞不住人的。
那店主夫婦被抓,就是因賣給禮部黃宏滄的鼉肉,竟然下了劇毒,黃大人因此中毒垂危,所以才無法擔當會試主考之職。
小弟也是偶然得知,兄長好友吳梁不知如何聽到風聲,在南貨店被查封之後,便趕到附近打聽此事。
兄長是才智之事,後麵的事情,不用小弟來說,兄長必定也能猜到。
那吳梁必定因此得知,黃大人身中劇毒,無法履事主考官之榮。
市井流傳那本藍皮小冊,想來兄長必定看過,上麵的主考候選之人,能和黃宏滄官職資曆相近之人,非徐亮雄莫屬。
小弟這種才疏學淺之人,都能想到的事情,吳梁堂堂舉人,必定也能想到這點。
記得上月小弟和兄長小酌,兄長曾經說過一事,吳梁的夫子與徐亮雄有舊,曾經書信將吳梁引薦於徐大人。
兄長還恰逢其會,得以和吳梁一同拜謁徐大人,甚至還得到徐大人的擬題點撥……”
……
他那族弟的一字一句,似乎都鑽入他心底,充滿蠱惑之力,將他拉入黑暗陰沉的深淵……
周嚴能考中舉人,並非才智愚昧之人,他仔細思量族弟的言辭,發現絲絲入扣,合情合理,雖有揣測,但必定就是實情!
吳梁定是會試前一日,機緣巧合之下,得知黃宏滄中毒出事,並推斷出徐亮雄可能是接替主考之人。
周嚴想到會試下場之前,他和吳梁路過文翰街蕭家書鋪,吳梁還買了一本《劉吉川文錄》。
因為徐亮雄對劉吉川《退思記》一文十分推崇,他給兩人出的擬題,也和《退思記》一文大有關聯。
當時自己還勸過吳梁,會試在即,他應多揣摩主考官黃宏滄的擬題,彆在徐亮雄這無關之人身上耗費時間。
如今想來自己是多麼諷刺可笑……
周嚴心中匆忙沮喪和嫉妒,他沒想到吳梁竟有這等通天機緣,自己命數卻這等頹廢,錯過了這等大好良機。
吳梁定是會試前一日,意外得知變故,推測出徐亮雄接替主考,於是連夜揣摩徐亮雄所出擬題,還有劉吉川那篇《退思記》。
周嚴甚至讓人去了一趟蕭家書鋪,買了一本《劉吉川文錄》,仔細揣摩閱讀其中那篇《退思記》。
他越是閱讀《退思記》,內心的悔恨和嫉妒,便越發難以克製。
因為他發現劉吉川這篇《退思記》,和徐亮雄當初所出擬題,還有會試那道策論主題,都有息息相關的聯係。
而且,會試第三場的策論大題,完全就是從《退思記》中截取題旨,再少許演變編製而出。
如果自己能在會試入場之前,仔細研讀揣摩劉吉川的《退思記》,定能寫出一篇出色的策論,會試上榜不在話下。
他已完全肯定,吳亮之所以能會榜高中,便是得了這等取巧之利,否則以他的才學,絕不能有此斬獲成就!
這些日子以來,周嚴無數次翻閱劉吉川文錄,他每讀一次《退思記》,心中的懊悔和嫉恨,便會加重一分。
他和吳梁本來約定,會試前一日小聚,但那日他和族弟小酌,意外飲酒過度,錯過了和吳梁的約定。
他也曾想過,如果那次沒有爽約,或許吳梁會把黃徐相易之事,及時告知他。
或者吳梁為了自己發跡,從而隱瞞此事,根本不會告訴他……
不管是哪種結果,如今都不得而知。
但是會試結束之後,他曾和吳梁在貢院外相遇,吳梁對此事絕口不提,卻是千真萬確的,這讓周嚴心中愈發生出怨懟。
吳梁的才華與他隻是同列,可吳梁卻用詭詐取巧之法,窺取功名仕途,自己清白行事,卻名落孫山。
他心中不服,覺得上天何其不公,自己十餘年苦讀詩書,卻要承受這樣不堪的結果,他心中不甘!
……
他的族弟似乎對此事頗為義憤填膺,勸說他不可就此罷休,舉告考官徐亮雄與舉子吳梁行舞弊之舉。
周嚴受到族弟的鼓動,心情激憤之下便寫了訴狀,但是寫好之後心中又有猶豫。
他即能考中舉人,學問見識都不會太差,科舉一向是朝廷社稷大事,一旦爆出科舉舞弊之事,就會掀起偌大風波。
自己一個白身舉子,就要對峙徐亮雄這樣的二品高官,其中到底會有什麼風險,眼下誰也說不準……
正當周嚴有些舉棋不定,借酒澆愁之際,門外響起腳步聲,一個衣裳華貴的年輕公子,步態悠然的走了進來。
他剛走到門口,聞到房裡濃重的酒氣,有些嫌惡的眉頭一皺,但是馬上平複神情,依舊邁步走了進來。
進房後他隻是瞟了周嚴一眼,看到書案上滿是字跡的雪浪紙,眼神一亮,似乎有些如獲至寶,拿起紙張仔細瀏覽起來。
他飛快讀完訴狀,讚道:“兄長不愧為舉子之才,這份訴狀寫的條理清晰,敘事詳儘,字裡行間皆為慨然正氣,小弟十分佩服。”
周嚴神情猶豫,語氣有些不安,說道:“賢弟,科舉舞弊之事,非同小可,愚兄此番落榜,如今舉報他人舞弊,會不會被人詬病。”
年輕公子聞聽此言,眉頭微皺,繼而臉色一正,說道:“兄長何必出言,我和兄長都是讀書人,科舉是我等學子畢生功業所係。
兄長飽讀聖賢之書,因知先聖有雲: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如今有奸邪之輩,玷汙國朝科舉大禮,妄行鬼蜮舞弊之舉,巧取仕途功名,致使兄長這等真才實學之人,墮於名落孫山之境。
此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你我都是儒家子弟,名教傳人,既知其事,坐視不理,豈不愧讀聖賢之書。”
年輕公子見自己慷慨激昂的話語,似乎沒太打動周嚴,他臉上依舊難去猶豫之意。
心中不禁有些鄙夷,繼續說道:“兄長應該知道,科舉是朝廷掄才大典,素來為聖上和百官所重。
朝野內外對科舉舞弊,向來深惡痛絕,兄長身曆事中,知悉內部,就該當仁不讓,慨然舉告揭露。
兄長行此義舉,不出數日就要賢名遠播,名聲大噪。
多少如兄長般苦讀詩書的舉子,因舞弊之舉,遭受不公,名落孫山,他們都要為兄長振臂高呼……”
年輕公子言語縝密,情緒激昂,話語清正,周嚴心中被挑起一腔熱血。
他想到自己雖名落孫山,卻能因此事名動士林,豈不是另成佳話……
年輕公子繼續說道:“兄長的事情,前日我已告訴父親,父親是朝廷重臣,素來受到聖上器重。
父親聽說兄長的事情,也是一腔義憤填膺,隻要兄長慨然行此義舉,父親必定不會袖手旁觀!
一旦科舉爆出舞弊之事,天下士林群議紛紛,連原先會試榜單都要封禁重選,以兄長之才未必沒有一線機緣。
父親曾經說過,兄長如舉報舞弊之事,便是社稷功臣,天下士子楷模。
朝廷必定有所封賞,或是賜官,甚至恩賜科甲出身,都是未為可知的……
兄長,大丈夫行事,必要當機立斷,切不可瞻前顧後,世上許多事情,都是義之所往,萬不可輕易錯過名望之機……”
要說年輕公子前麵的話語,雖然慷慨激昂,義正詞嚴,但並沒有怎麼打動周嚴。
但是最後說的那些話,如會榜封閉重選,舉告科舉舞弊,必定朝廷封賞,甚至封官賜科甲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