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察禦史雖端的是風聞而奏的飯碗,但事分大小輕重,禦史也不是百無禁忌,一言一行,同樣關乎仕途前程、身家性命。
周顯揚、劉宇清等能做到都禦史之位,更是其中城府深沉,深諳分寸之人。
他們都深知,科舉掄才,是朝廷根基之事,為天下士民矚目。
一旦掀起科舉舞弊之事,不管是舞弊之人,還是揭發之人,都會陷入風險叵測的風潮,這種事自然是有多遠就躲多遠。
孫守正在彈劾此之前,沒有和他們事先通報,對他們來說是正中下懷,可借此因由置身事外。
而且,經過上回彈劾賈政之事,孫守正這個低階禦史,開始進入他們視野。
經過多番觀察,他們都知孫守相比其他禦史,舉止言行頗有不同,不是那種信口開河之人。
此人雖恪守禮道,但處事清正嚴謹,他敢當庭奏報舞弊大案,必定是抓到實證,真有其事。
既然是這樣,周顯揚、劉宇清等愈發會靜觀其變,不會輕易涉足卷入。
朝堂之中,像周顯揚、劉宇清這等想法的朝臣,並不在少數。
他們都知孫守正為今科春闈同考官,其人參與春闈之事,自然十分了解內情。
舉子吳梁便是他本房上榜舉子,如果不是真有其事,他絕對不會拆自家台麵。
因此,孫守正彈劾話音剛落,片刻之間,朝堂上許多心思敏銳的官員,心中都有些篤定,徐亮雄舞弊之舉,多半真有其事!
所有官員的目光都看向徐亮雄……
站在列班最前頭的王士倫和陳默,看著同為本次春闈主考官的徐亮雄,目光流露震驚、迷惑、以及漸漸泛起的清冷……
……
此時的徐亮雄麵色慘白,如遭霹靂,他做夢都想不到,竟被人當庭彈劾科舉鬻題舞弊!
今科春闈大比,風波迭起,黃宏滄在會試入場前日,突然遇害中毒,他才能因緣際會,意外繼任春闈主考官。
這本來是意外之喜,如今卻變成天降之禍。
沾惹上科舉舞弊之事,他要是自辯不清,隻怕頃刻之間,就要身敗名裂,仕途儘毀,萬劫不複!
他心中泛起從未有過的寒意,甚至感覺身邊同列的戶部同僚,都有意識退開幾步,仿若避之不及。
他腳步踉蹌的走出列班,快步跪倒龍座玉階梯之下。
微顫的喊道:“聖上,臣蒙受皇恩,點為會試主考,惟願肝腦塗地,錚心以赴皇事,從無半點逾矩,更不敢有舞弊之舉。
孫守正喪德妄言,信口開河,構陷微臣,臣冤枉啊,萬請聖上明鑒!”
龍座上的嘉昭帝麵色陰冷,目光之中怒意橫生。
方才孫孫守正的彈劾,事先毫無預兆,也讓嘉昭帝十分驚詫。
但是,周顯揚、劉宇清等朝臣能想到的道理,嘉昭帝這等深於謀略之人,如何會想不到其中關竅。
此刻,他對徐亮雄神情激動的控述自辯,恍若不見,隻是看著身形挺直,站於列班末尾的孫守正。
說道:“呈上奏本!”
……
孫守正雙手高舉奏本,因他官職低微,站官員列班的末尾,離玉階龍座距離較遠。
他幾乎走過整個大殿,成為滿朝官員矚目的焦點
雖因聖駕禮數,他一直低著頭,但腰杆挺直,步履沉穩,散發孤注一擲的剛烈,令所有官心中凜然!
他走了片刻才到玉階之下,郭霖接過奏本轉呈嘉昭帝。
嘉昭帝展開奏本,那上麵詳細敘述蕭家書鋪之事,吳梁與徐亮雄隱晦關聯,吳梁策論緊扣《退思記》主旨……
諸般事由敘述詳儘,觸目驚心,其中雖然有些揣測之言,但以嘉昭帝的智慧,肯定奏本上十之七八,必有其事!
他看著跪在玉階之下的徐亮雄,眼中厲芒閃動,已隱隱透出栗然殺機……
朝廷治平天下,需賢才為其臂助,科舉選賢,社稷之事,科舉舞弊,曆來為君王痛恨。
殿試貢士,天子門生,竟然是通過舞弊之舉,蒙混過關的假貨,無異於愚弄天聽,君王奇恥大辱!
嘉昭帝語聲冰冷,說道:“科舉掄才,國之大事,今有臣工舉報舞弊之舉,絕不可置若罔聞,以免天下士人寒心。
徐亮雄,你有何話說!”
因為事發突然,徐亮雄此時還腦子發懵,且孫守正雖當堂彈劾舞弊,但並沒有詳說細節,隻提到諸事都錄於奏本之中。
所以徐亮雄即便想反駁自貶,都有些無從下手,口中隻是對嘉昭帝高喊冤枉,聖上明鑒之類套話,顯得有些蒼白無力。
嘉昭帝冷冷說道:“
此事由推事院院事周君興稽查,大理寺卿韋觀繇派乾員協查,一旦查得實證,交三法司審訊,舞弊涉案之人,依法嚴辦!
禮部尚書郭佑昌,封存殿試評卷榜單,待舞弊之事查明真相,相機定奪,另行昭告。
另依都察院彈劾奏章所言,複核徐亮雄所出擬題與會試製題,是否真有鬻題之嫌。”
既然殿試貢士之中,有人靠舞弊進階,原先排定的殿試榜單,自然令人質疑,封存延後難以避免。
皇帝的聲音帶著吞噬人心的威嚴,在大殿之中盤旋不散,令人不寒而栗。
郭佑昌、韋觀繇、周君興各自出班接旨。
朝堂上群臣皆看向徐亮雄,心中都是同樣想法,這位戶部正三品左侍郎,隻怕難以翻身了。
跪在玉階之前的徐亮雄,聽到嘉昭帝口諭指派,隻覺渾身冰冷……
他還想出言自辯,隻聽到頭頂禦座之上,傳來皇帝冰冷的聲音:“退朝!”
……
隨著嘉昭帝離開,群臣列班退出大殿,徐亮雄身如篩糠,依舊跪在玉階之下。
經過他身邊的官員,似乎看不到他的存在,更無人上前安慰言語,昔日正三品戶部大員,仿佛頃刻被所有人遺棄。
吏部尚書陳默看了眼失魂落魄的徐亮雄,垂下眼簾,微佝僂著背緩步離開大殿。
跟在他身後的王士倫看著徐亮雄,心底微微歎息,想到昨夜午門之前,陳默對徐亮雄的評價:急功浮躁,失之宏正,不足為謀。
必定是徐亮雄在會試期間,言行出現輕忽之舉,失之錯漏,被人抓住痛腳,他如真的無缺無漏,大概不會有今日之事……
……
周君興和韋觀繇例行公事,交流幾句公務,各行其是,各自離開。
他快要走出大殿時,回頭看了眼依然跪坐的徐亮雄,嘴角露出陰沉笑意。
他是整個朝堂之中,唯一知道事情全部真相之人,操控因果的快感,讓他十分沉醉。
原本他想當堂稟奏舞弊之事,他也曾權衡其中利弊,雖然此舉能為推事院奪取全功。
但他一旦上奏,就必須用到周嚴的訴狀供詞,以他和周嚴的特殊關係,他自己難免會牽連上嫌疑,其中風險未為可知。
因周嚴和他同出一門,是他的遠房族侄,隻要周嚴上到台前,這種關係很難瞞住彆人。
但他沒有想到,正當他孤注一擲當庭奏報,禦史孫守正捷足先登,先他揭開舞弊大案。
不僅為他承擔巨大風潮和壓力,更讓他及時中斷上奏,使他處於更有利態勢。
事情最終發展,也按他事先預想,嘉昭帝將此案交推事院稽查,正中他的下懷。
隻要推事院將此案昭告稽查,周嚴作為今科落榜舉子,出於義憤,舉告舞弊之事,就變得順理成章。
他和周嚴的特殊關係,自然也就會儘可能被淡化……
從那本藍皮冊子出現之始,他就在此事上下功夫,推事院之名,必將因此案,再次梟然於朝野!
如今他唯一需要考慮之事,嘉昭帝讓大理寺協辦此案,推事院如此在其中完全掌握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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