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朗是徐州本地人,他的家鄉說來也巧。
正是李翊的封地,郯縣。
也就是說,嚴格意義上講,李翊算是王朗的宗主。
縱使王朗是徐州舊臣,李翊的前輩,也沒法在李翊麵前擺譜。
“王公請上座。”
與王朗預想的不同,李翊並沒有太大的架子,直接便邀請他入座了。
王朗謝過,開門見山道:
“想必君侯已知朗此來之意,今豫章有倒懸之急,百姓有累卵之危。”
“我聞君侯受劉將軍重托,總督淮南軍務。”
“現在隻有君侯能救豫章。”
微微一頓,又接著補充說道,“今豫章太守華歆華子魚,願舉城獻予君侯,為徐州蔭庇。”
“從此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是一套標準的政治話術。
說的比唱的好聽,先把你的兵馬忽悠過來再說。
李翊保持了一個政客的冷靜,澹澹說道:
“不瞞王公,劉將軍付我以淮南軍政大事。”
“今豫章遠在揚州西土,我實不欲出兵乾涉。”
這……
王朗沒想到李翊會拒絕的如此果斷。
正當犯難之際,李翊卻又突然話鋒一轉。
“不過若是華府君真希望我來保全豫章也不是不可以。”
“願聞!”
王朗連忙追問道。
“我派人前去協助華府君處理豫章軍政,之後豫章軍國大事,俱要先與我徐州大員相商。”
“未審王公尊意如何?”
王朗一凜,明白了李翊的意思。
說是協助華歆處理豫章軍務,不就是想讓華歆把豫章的軍政大權交出來吧。
李翊不想親自下場,摻和豫章事務,尤其還涉及到劉表與孫策之間的戰事。
但如果能夠派人接管,采取自治。
那麼即便將來保不住了,對徐州也沒什麼損失。
何況,李翊的戰略目光放得長遠,江南之地,早晚是要收的。
既然如此,正好拿豫章一地做個實驗。
這個“實驗”是李翊籌劃了很久,但一直不太好明試。
因為不論是徐州還是淮南,都是重點發展的地方。
時間緊迫,亂來不得。
李翊為了求穩,就不在淮南、徐州采取實驗。
而豫章不同,這裡是瘴地,人口本來就少。
派人前去接管,然後自治。
不管最後實驗失敗與否,都於徐州損害不大。
若能成功,將來也有個借鑒。
“……怎麼樣?王公考慮的如何。”
見王朗沉默不言,李翊再次出聲詢問。
一旁的侍從大聲說道:
“汝可速速決斷,郯侯日理萬機,哪有功夫專伺候你一個?”
王朗皺起眉,暗想他與華歆本就不是貪圖權貴之人。
向河南求助,本就是為了站隊,好得以在亂世之中明哲保身罷了。
既然李翊肯派人來接管豫章的爛攤子,又有什麼不妥呢?
“若君侯果真願派人來豫章,我想華府君必無相拒之理。”
王朗開口說道,“饒是如此,君侯也該遣軍士前來駐紮。”
言外之意,王朗希望李翊多多少少派點兵過來。
他們也好求個心安。
畢竟豫章國小民弱,來找徐州就是尋求庇護的。
“……嗯,該當如此。”
“我會從淮南調一千精兵,前往豫章駐守。”
一千人……
王朗皺起眉,暗歎有總比沒有好。
一千的精兵,主要起到一個威懾作用,因為代表著徐州親自下場。
這對李翊而言,養一千人在豫章是可以接受的支出。
再多就不行了。
劉繇死後,他的部眾其實是自己歸屬到了華歆麾下。
因為華歆本身名望就高,又愛民如子,很受推崇。
所以當劉繇部眾歸附華歆之後,華歆手上其實已有萬餘部隊了。
但華歆將他們遣散了大半。
一是因為華歆沒有割據之誌,二是因為豫章太窮了,華歆根本養不起。
如果李翊派兵前去駐守豫章,那駐守多少人,淮安方麵就得出多少錢糧。
秉著貴精不貴量的原則,李翊隻打算派一千人前去駐守。
“未知君侯打算派誰前去豫章?”王朗再問。
李翊站起身來,目光逡巡一圈,隨後也不問眾人意見,直接點名道:
“子義,便由你去豫章,協助華府君督管豫章軍政。”
太史慈在眾人之中被李翊點到名號,有些詫異。
連忙站起身來,拱手道:
“是,謹遵君侯軍令!”
或有人在旁側諫言道:
“太史子義雖氣勇有膽烈,然非縱橫之人。”
“若使其督豫章軍政,恐誤大事。”
李翊背著手,沉聲說道:
“不然,我以為子義信義篤烈,有古人之風。”
“可以付與大事。”
又看向太史慈道,“子義覺得呢?”
被問及自己的意見,太史慈連忙跪拜道:
“此誠慈本心所望也!”
士為知己者死,太史慈立下的誌向,便是要帶七尺之劍,立不世之功。
如今他認為他的機會來了。
嗯……
見太史慈這麼有精氣神,李翊也更加放心,又道:
“龍欲高飛騰空,必先階其尺木。”
“適才我已許諾王公,派一千人前去駐守豫章。”
“子義此去當視豫章子民親附之否,至於手下之兵,宜將多少,卿可自由意。”
言外之意,太史慈可以自行決定帶多少人。
在場諸人,無不暗自感慨李翊的人格魅力。
在大夥兒都不看好太史慈的情況下,卻願意乾綱獨斷,給予其絕對信任。
仿佛在說,拿上我的符節,去地方赴任,等辦好了再回來見我。
這種信任感,是古代所有士人追求的。
太史慈躬身答道:
“君侯立在誌事,今劉繇喪亡,尚不知華子魚待遇如何。”
“其故複部曲複依何從,慈竊以為可往來召去。”
“部曲樂來者便與俱來,不樂來者且安慰之。”
“待慈到後,再觀華子魚牧禦方規如何。”
“故所將之兵,不宜多,將數十人足矣。”
太史慈回絕了李翊的好意,認為不需要單獨從淮南派兵來。
他隻需帶數十個隨從,有信心收複豫章部曲,納為己用。
即用豫章人治理豫章人,豫章兵保衛豫章土。
此舉無疑能幫李翊省去一個大麻煩。
畢竟遙養一支千人部曲,所費糧餉也不是一個小數目。
若太史慈果真能用豫章養好豫章部曲,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子義可要想清楚了,豫章遠在瘴地,來往交通並不方便。”
“若有事急,淮南未必能救。”
豫章之地多沼澤、山川、湖泊,往來交流何不方便。
如果出了什麼事兒,淮南方麵是何難第一時間去救的。
也就說,太史慈去了,就得完全靠自己了。
李翊現在是給太史慈選擇,看他需要什麼,然後儘可能一次性地給他滿足了。
不然等他到了豫章,再向索要什麼,可就不好給了。
但太史慈卻顯得很自信:
“君侯有桓文之量,古人雲,報生以死,期於儘節,沒而後已。”
“慈既受重托,怎敢相負?”
“況揚州新破,士卒離心,難複合聚。”
“隻宜宣示恩慧,安其心,並其眾,然後息兵可也。”
太史慈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曆史上的他也算半個諸侯。
在海昏壓製荊州劉磐的侵擾,使之絕跡不複為寇。
李翊正是覺得太史慈有一州之才,把他放在徐州終是屈才了,才打算派他出去曆練曆練。
“有子義這番話,豫章之事,我便可放心交予卿了。”
話落,一隻手伸向王朗。
王朗初不解其意,倒是龐統察言觀色,趕忙將王朗所帶來的圖書獻上。
王朗這才明白,李翊是要看豫章的賦稅、官員名單。
在看的同時,王朗在一旁說好話道:
“這些都是從府衙裡取出來的圖書文獻。”
“豫章厄塞、戶口多少,強弱處、民所疾苦者,皆有記載。”
這時想表明他們豫章的誠意,主打一個真誠。
希望李翊不要拋棄他們。
李翊一邊翻看圖文,一邊說道:
“這豫章戶口數怎麼對不上?”
“哪裡對不上?”
王朗身子一緊,顫聲問。
“……嗬嗬,都對不上。”
李翊將書劄闔上,遞給一旁的龐統。
按《後漢書》記載,東吳所在地區的人口有900多萬。
但晉國滅亡孫吳時得到其賦役圖冊,卻隻有230萬人。
這中間消失的人口,自然與當地的世家大族脫不開關係。
有很多佃戶,為了躲避徭役賦稅,會自願為奴。
而奴是不算入戶籍的,自然不用服徭役和交稅。
這就使得世家大族有很大的操作空間。
隱藏了大量人口,攫取了大量的社會財富。
從而導致漢末出現了大量的隱戶。
這些隱戶隻享受物質基礎,而不承擔社會責任,嚴重拖累國家的正常運轉。
三國時期,隱戶最嚴重的地方就是東吳。
但不代表其他地方就沒有。
包括李翊所在的徐州同樣如此。
李翊初據徐州之時,外憂內患,許多問題需要解決。
而如今更是要麵臨即將南下的袁神。
所以他哪裡敢現在去折騰土地,觸碰世族最核心的利益?
但徐州暫時不處理這些問題,不代表不可以在其他地方進行初步的嘗試。
這個實驗的地方,最好是離徐州遠一點,不要使徐州承擔失敗的後果。
若是成功了,也能從中吸取經驗。
李翊背著手,目光掃過眾人,淡然道:
“目今天下田地,越半數於高門貴族,剩餘半數在士人豪族手中。”
“平頭百姓並無寸縷立錐之地。”
“故善者餓殍遍野,易子互食,苟全性命於亂世。”
“惡者保山為寇,嘯聚山林,劫掠民戶,殺人放火。”
“在座諸位,想必鄉裡也都或多會少遭遇過盜匪罷?”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沉默不能言。
李翊的話還在繼續,幽幽歎道:
“人生在世,常有諸多災禍,活命已是十分不易。”
“……又何必同類相殘,乃至以此為樂?”
李翊再次發出靈魂拷問。
“依翊淺見,每有盜賊蜂起,便說百姓飽受苦難、求活無門,方才淪為盜匪。”
“可一旦為盜,卻良知儘失,再加苦難於他人。”
“如此便有更多百姓難以求生,轉而繼續為盜。”
“如此往複,天下匪寇豈能斷絕乎?”
眾人麵麵相覷,俱認真聆聽李翊的教誨。
王朗由是感動,他初見李翊年少,還不覺此子有甚才學。
如今隻聽他三言兩語,竟一針見血指出亂世之根源,如此見識,無怪有今日之才名。
王朗常常譏笑世俗中那些有好施之名、卻不體恤窮賤的人。
所以他經常用自己的財物周濟他人之困急。
可現在看來,他這點胸懷於亂世之民又有何大益呢?
“百姓幾無隔夜之糧,朱門豪族卻可使田連阡陌,儘占膏腴之地。”
“鐘鳴鼎食,驕奢淫逸,尤以田籍之事為惡。”
“此輩最是可恨,天下之財已得其二,尤於田賦使滑,此合公道否?”
此話一出,在場已有不少官員如坐針氈,出汗如漿了。
但麵上神情仍作鎮定。
他們之中,府上也有不少田產,所養之民是為奴,當然不算儘戶口中來。
聽李翊這意思,不會是要拿他們開刀吧?
李翊彎唇一笑,“諸位倒也不必緊張,我封爵縣侯,享郯縣食邑三千戶,手中豈無田產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