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鄱陽湖畔。
秋風蕭瑟,枯黃的蘆葦在風中低伏。
周瑜躺在病榻上,蒼白的臉龐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清瘦。
這位年僅三十六歲的江東名將,此刻正強撐著病體,用顫抖的手寫下最後的奏表。
“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誠不足惜.”
筆鋒在竹簡上艱難地移動,墨跡時而深時而淺。
“但恨微誌未展,不能再為東吳效命了.”
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書寫,侍從連忙遞上帕子,上麵已沾滿暗紅的血跡。
周瑜閉目喘息片刻,又繼續寫道:
“臣有三事相諫。”
“其一,統領江東,當未雨綢繆,不可貪圖安逸。”
“其二,邊境百姓尚未歸附,需遣良將鎮守.”
他的筆在這裡頓了頓,眼前浮現出那個勤奮好學的年輕將領。
“呂蒙忠勇可任.”又是一陣咳嗽,這次連筆都握不住了。
“最後.”
他艱難地口述,讓侍從代筆。
“中原爭霸戰未休,不論齊魏誰勝,我東吳都當坐觀時變,不可輕易下場。”
“萬望吳侯珍之,慎之。”
話未說完,手中的竹簡已經滑落在地。
九月初一,一代儒將周瑜與世長辭。
消息傳到京口時,孫權正在批閱奏章。
當傳令兵哽咽著報出噩耗,孫權手中的筆“啪”地掉在案幾上,墨汁濺滿了衣袖。
“公瑾.”
孫權踉蹌起身,眼中瞬間湧出淚水。
“公瑾有王佐之資,然而壽命短促,孤還能依賴什麼呢?”
說罷,竟當眾痛哭失聲。
左右侍從從未見過主公如此失態,也都跟著落淚。
次日清晨,孫權換上素服,親自為周瑜設靈祭奠。
他在靈位前,想起當年與周瑜一起共事的歲月,點點滴滴。
想起赤壁之戰時那個英姿勃發的年輕統帥,不禁再次淚流滿麵。
“若非公瑾,哪有今日之東吳.”
他親手為靈位敬上三炷香,香煙嫋嫋中,仿佛又看見周瑜溫潤如玉的笑容。
“傳令。”
孫權紅著眼睛對左右說,“公瑾的喪葬之禮,全部由國家承擔。”
他頓了頓,又接著補充道:
“其子女皆賜爵位,府中舊部妥善安置。”
下葬那日,江東文武百官儘數到場。
就在孫權穿著素服,神情哀戚。
長史張昭忽然趨步上前,低聲道:
“主公,公瑾雖逝,然天下大勢不可不察。”
“今曹操與劉備鏖戰於中原,正是我江東坐觀成敗之時。”
孫權抬眼,眼中哀色未褪,卻已多了一分銳利:
“子布之意是”
張昭微微躬身:
“當早定軍國大事,不可因喪廢政。”
孫權沉默片刻,目光掃過靈堂上周瑜的牌位,緩緩點頭:
“召呂蒙來見我。”
呂蒙匆匆趕來,甲胄未卸,額上還帶著操練後的汗珠。
畢竟不能因為周瑜一人的喪禮,而廢了國家兵事。
以呂蒙為首的大臣,依然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他跪伏於地:
“主公喚末將前來有何吩咐?”
孫權凝視著他:
“公瑾臨終前舉薦你繼任大都督,統領江東兵馬。”
呂蒙聞言一震,連忙叩首:
“末將資曆尚淺,豈敢擔此重任?”
“程普、黃蓋等老將軍皆在,末將豈能僭越?”
按理說,除周瑜之外,資曆最高的就是程普。
程普一直和周瑜是並列的左右都督。
旁人也都以為周瑜死後,程普會接管江東兵權。
但孫權並不想讓父親兄長那一代的老臣接管兵權。
他更想扶持自己的勢力。
所以此次大都督的人選,孫權直接將程普、韓當、黃蓋等輩給排除在外了。
孫權站起身來,親手將他扶起:
“公瑾識人,從未有誤。”
“他既認定你可擔此大任,子明便不必推辭。”
呂蒙仍欲再辭,孫權卻已解下佩劍,遞到他麵前:
“此劍隨我多年,今日贈你。”
“自今以後,江東三軍,皆聽你調遣。”
堂外秋風驟起,卷起幾片枯葉。
呂蒙深吸一口氣,雙手接過佩劍:
“蒙必不負主公與公瑾所托!”
孫權拍了拍他的肩,眼中既有期許,又隱含深意:
“曹操、劉備皆非善類,江東未來,就靠你了。”
呂蒙肅然抱拳,目光堅毅如鐵。
孫權又問道:
“子明既受重任,可有良策教我?”
這話問的巧妙,按理說東吳如今剛剛經曆損失周瑜的悲痛,還未從中走出。
正常來講,東吳接下來奉行的政策無非就是“周規呂隨”罷了。
但孫權卻問呂蒙有什麼良策教他沒有。
這顯然是他希望聽到不一樣的答案。
呂蒙當即會意,拱手對曰:
“臣日夜觀中原戰局,如臥薪嘗膽。”
“今曹魏損兵折將,夏侯惇、曹仁等數路大軍俱為劉備所破。”
“此誠千載一時之機也!”
孫權眉峰微蹙:
“公瑾在時,嘗言坐觀成敗……”
呂蒙趨前一步,甲葉錚然:
“此一時彼一時也!”
“昔者曹劉勢力相當,我江東自當持重。”
“今魏軍新敗,劉備亦疲,若仍固守舊策,恐失天予之機也。”
孫權聞言,雙目驟亮,擊案而起:
“子明之言,甚合孤意!”
“孤本不欲長守此地,前言特以試卿耳。”
忽又蹙眉道:“隻是襲取荊州之事……”
“一旦襲取荊州,便意味著要與劉備交惡。”
“萬一失敗,我東吳如何抵擋得住齊國的反擊?”
呂蒙早有才成算,他一直在為此事規劃。
密切關注著荊州的一切動向。
“吳侯,臣已密探得荊州虛實。”
“今聞孔明遠出,若不襲取,再無機會矣。”
一旦中原之戰結束,劉備徹底統一河南。
那麼荊州、淮南將會徹底成為鎖死東吳的大鎖,再不可能突破了。
畢竟荊州很難像這次中原大戰一樣,外調出那麼多兵馬來。
孫權渴望進取,但也怕得罪死劉備。
這種矛盾的心理,使得他進退兩難。
呂蒙的話還在繼續:
“臣保舉一人為偏將軍。”
孫權便問,“是誰。”
“陸遜陸伯言。”
呂蒙正色說道:
“遜雖年少,胸有韜略。”
“觀其治軍,法度嚴明,實乃將才。”
“今何不使我與他兵分兩路,蒙襲取荊州,遜襲取丹陽。”
“事若就,則荊、揚二州一統。”
“主公進可以逐鹿天下,爭霸中原。”
“退亦可以據守長江,不失為江東之主。”
“況且……主公正是青春年少,曹操、劉備俱已年過五旬。”
“而曹魏宗室中,自曹昂死後,並無英才可以繼任。”
“而劉齊宗室中,劉備子嗣尚還年幼,並無主政一方之能。”
“主公完全等得起。”
“屆時,主公還怕鬥不過曹劉二代麼?”
呂蒙此話可謂是一語點醒夢中人。
一直以來,孫權在麵對曹操、劉備的壓製時,總是有種刻在DNA裡的恐懼。
但正如呂蒙所言,他今年才二十八歲。
還怕活不過曹操、劉備那兩個老不死的嗎?
隻要他能穩住東吳基業,把兩個一代目領導人熬走。
他們的繼任者,要麼是能力不如自己,要麼就是還未成年。
那就是東吳逆風翻盤的機會!
現在,孫權要做的就是穩住和擴大自己的基本盤。
“子明之言,真令孤如撥雲見日,茅塞頓開。”
孫權握著呂蒙的手,拉著他走在長廊裡。
“當初,曹劉聯手平定袁術時,李翊扶持其妻兄在丹陽主政。”
“丹陽雖窮,然而卻是產精兵的地方。”
“這些年來,不知為齊國輸送了多少丹陽兵。”
“孤身為江東之主,卻不能據有丹陽,誠為大憾。”
“故圖丹陽一事,勢在必行。”
“隻是關於襲取荊州事宜,是否應當再三考慮一番?”
孫權此刻保持了一名政治人物的冷靜。
於他而言,甚至於整個東吳而言,丹陽都是吳人心中的一根刺。
不是因為這地方有多好,而是因為失去它,版圖就宛如被狗啃了一般不完整。
當然,這是調侃。
從現實角度講,丹陽除了產精兵外,更重要的是它的地理位置於東吳而言很特殊。
隻有徹底掌控丹陽,東吳才能徹底一統整個江東,然後將長江的天險優勢發揮到極致。
事實上,江東早就有實力攻取丹陽了。
畢竟地理優勢擺在那裡。
隻要東吳想,吳兵便可朝發夕至,以丹陽之貧瘠根本不可能撐到齊國的淮南援兵過來。
隻不過出於畏懼遭到齊人的報複,這麼多年來才一直不敢動丹陽的主意。
但孫權一直希望通過外交努力來一統江東。
比如通過提供山越俘虜,或者花重金,獻舟楫等等。
但都被陳登拒絕。
陳登一直是對吳強硬派,一直主張先南後北。
即先滅東吳,再攻中原。
當然,這跟他有“吞並江南之誌”的人生信條有關,還是從自身利益出發的。
而國中大部分高級官員,都是主張先北後南。
畢竟中原之地於他們而言,是更切實際的利益。
由於國家政策的傾斜,這些年淮南對丹陽的掌控力其實是越來越弱的。
畢竟隔著長江,交流溝通很不方便。
所以近幾年,吳中越來越多人的喊出:“收複丹陽,一統江東”的口號。
丹陽,是孫權無論如何都必須奪得的領地。
孫權也相信在丹陽問題上,吳人可以“先斬後奏”。
畢竟丹陽並未涉及到太多齊人的核心利益,事後孫權完全有辦法找補,討好齊人。
但荊州就牽扯太過重大了。
這地方聯係著益州、揚州。
荊北更是大漢極富的地區,是士大夫的樂園。
這地方,孫權要是敢搶。
那就要看看他有沒有他老子和他哥哥那般命硬了。
呂蒙看出了孫權的躊躇,便分析說道:
“主公容稟!”
他手指北麵,大聲說道:
“今劉備已吞並豫、兗、青、徐四州,北方更是早已大定,其勢如日中天。”
“就目前形勢來看,河南之戰已成定局。”
“劉備已經一統了河南、河北,若使其消化中原,正是斷我江東之生路。”
呂蒙突然單膝跪地,甲胄鏗鏘作響。
“臣請為主公剖陳利害。”
“今劉備已據中原十之七八,下一步必是順江而下!”
“屆時江東張、顧諸姓必來勸諫主公降齊。”
呂蒙突然提高聲調,“當年劉琮之事才過去幾年,莫非主公忘了?”
這話像柄利劍刺來。
孫權猛地站起,案上茶盞翻倒,褐色的茶水在荊州位置上漫開,宛如血染疆場。
他心尖兒怦怦直跳,大腦飛速旋轉。
呂蒙趁勢進言:
“曹操雖敗,可仍舊會退守西川,正需盟友。”
“若我等能夠取下荊州,則與魏國連成掎角之勢。”
“通西蜀之援,壯我兵勢,他日北伐,據上流之利。
“吳魏唇齒之勢可成,長江天險亦可全據!”
廊下,呂蒙的聲音振聾發聵。
“即便戰事不利,也能向曹操表明誠意,大結魏人之心。”
“魏國如今困獸猶鬥,必視我江東為救命稻草!”
“故荊襄之役,勢在必行,不容遲疑!”
呂蒙的分析可謂是字字珠璣,每一句話都說到了孫權的心坎上。
因為就目前的局勢來看,中原大戰就是基本已成定局了。
齊國一統河南、河北,下一步肯定就是要收拾你東吳。
到時候擺在孫權麵前的,就隻有投降一個選項。
因為江東的大族們,肯定會攛掇孫權去投降。
到時候孫權也是身不由己。
但曹操還會退回西川,繼續抵抗。
到時候因為戰略原因,魏吳兩家的關係也會變得更加緊密。
而魏國又是與齊國勢不兩立的,既然如此,何不早早與齊國撕破臉,倒向魏國與曹操合作呢?
現在我們打下荊州,不僅能夠加強與益州的聯係,還能壯大自身實力。
使得將來反攻中原的戰略優勢變得更大。
即便失敗了,得罪了齊國,這肯定也會堅定魏人與我們聯合的決心。
所以荊州之戰,不論能不能打贏,都是必須要打的。
“好!!”
孫權終於下定了決心,拍了拍呂蒙的肩膀。
“子明,孤已經將江東兵馬交予汝調遣。”
“如何攻取荊州,俱有你來決斷。”
“孤並不欲乾擾汝之公務,隻是不得不多言幾句。”
孫權最後叮囑一聲呂蒙。
“諸葛亮號臥龍,乃當世奇士。”
“齊中有傳言說,他會是李翊的繼任人。”
“此議似乎得到了劉備、李翊兩人雙重的認可。”
“能接替李翊的,絕對不是凡夫俗子。”
“其雖已將荊州兵馬外調,但同樣在江夏防區設下了重兵。”
“子明如果不能第一時間突破江夏防線,諸葛亮一旦反應過來,率兵回撤。”
“到時候不僅襲取荊州的計劃將要失敗,我東吳也會麵臨滅頂之災。”
“所以,此次行動,務必要穩、準、快!速速圖之!”
呂蒙拜彆,辭了孫權。
出得宮門,已是深夜,月色如洗。
忽見陸遜立於柳下,似已等候多時。
“伯言何在此處?”
呂蒙上前打招呼。
陸遜還禮:
“周都督病逝,遜特地回來奔喪。”
“又聞子明兄被吳侯召入宮中議事,特來相候。”
“適才吳侯使者傳言,命遜提兵取丹陽。”
呂蒙頷首,“正是某所薦。”
陸遜沉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