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正月,開春。
由於漢中戰事不利,劉備為減少損失,草草結束戰爭。
攜疲敝之師,返回雒陽駐紮。
至於其餘作戰部曲各自到軍需官處,領了賞錢,返鄉休養。
兵士領了賞,怨言這才休止,各自謝了恩。
回家去也,不表。
但劉備卻並未率本部徐州部曲,回返下邳。
他不僅自己沒有回返,還傳令給李翊、關羽、張飛、陳登等一眾大員,告訴他們也不必著急回返各自的領地。
給出的理由是,雒陽是漢朝舊都,齊國一直以複興漢室為己任。
既然諸位都是國中大員,來到此聖地,就該好好瞻仰學習一下。
於是,一眾封疆大吏,暫時留在了雒陽。
期間,平日天各一方的舊友,也得以在此刻重聚。
如陳登、李翊,關羽、張飛。
大家閒暇之時,便去交遊夥伴,平野縱馬,倒也難得過了幾天清閒日子。
直到二月末。
距離漢中之戰結束,已經過去一個月。
也就是齊國基本從戰敗的陰影中恢複了過來。
事實上,劉備一直有意淡化漢中之敗的影響。
他對外宣稱的也是,漢中隻是他不想要了,讓給曹操。
而不是自己敗給了曹操。
這個理由完全說的過去,畢竟定軍山一戰,劉備雖然傷筋動骨。
但手上依然有八萬大軍,並沒有真正被曹操擊敗。
儘管當時士氣低迷,繼續打下去有全線潰敗的風險。
但劉備及時止損,便能夠以此為借口,堵住外界議論的嘴。
這日,劉備在陪伴諸臣遊獵之時,忽然對李翊說道:
“雒陽乃漢家舊都,今既光複,豈可使天子久居偏隅?”
李翊當即會意,朝劉備一拱手,說道:
“王上聖明!臣即遣使迎駕。”
李翊當即以丞相身份修書,直接向地方下達命令。
令侍中孔融將在青州臨淄避禍的迎天子,奉迎還都。
為確保萬無一失,又命司徒王朗、禦史大夫華歆同行。
二人領命,即奔青州臨淄去了。
時關羽不在,孔融暫領青州事。
其正於府中與孫乾對弈,忽聞侍從來報:
“王司徒,華禦史到了。”
“哦?快請快請!”
孔融對王朗、華歆比李翊都還要尊敬。
因為這二人是漢朝老臣,又是德高望重的名士。
跟孔融是一個士人圈子的,所以孔融很尊敬、喜歡這二人。
城門外,王朗的馬車剛停穩,華歆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車。
兩人風塵仆仆,官服上還沾著春露。
“文舉兄!王朗拱手,“彆來無恙否?”
孔融還禮,“景興兄,子魚兄遠來辛苦。”
華歆直入主題,“陛下近來可好?”
孔融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攤了攤手:
“陛下自到青州後,終日閉門讀書,鮮少見人。”
“那正好。”
王朗從袖中取出詔書,“齊王請陛下還都雒陽,重修漢室宗廟。”
嘶……
孔融聞得此言,當即也興奮不已。
乃與孫乾主動引二人一同前往行宮,拜見劉協。
入殿行禮過後,王朗恭敬地呈上詔書:
“齊王思念陛下,特命臣等迎陛下還都雒陽。”
劉協沒有接詔書,反而問道:
“雒陽……現在是什麼樣子?”
“回陛下。”
華歆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禮。
“齊王已命人重修宮室。”
“德陽殿、白虎觀都在重建中。”
“況且陛下縱有所需,木石磚瓦,亦克日可辦。”
“宮室營造,不須月餘。”
“還請陛下放心,齊國巨富,一定能在陛下聖駕到雒陽前營造完成。”
劉協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脖子上的魯班鎖,不知為何,竟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這些宮室當真是為朕修建的嗎?”
此言一出,王朗、華歆、孫乾、孔融等一眾大臣皆是臉色一變。
殿內的氣氛頓時凝固,每個人的臉色上都顯現出異樣的色彩。
過了許久,還是華歆率先開口:
“天下是大漢之天下,陛下乃大漢之天子。”
“雒陽乃漢之都城,其所建之宮室,自是為漢家天子而修。”
為漢家天子而修麼……?
劉協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
他緩緩起身,望了一眼殿外。
“告訴齊王……”
劉協的聲音很輕,“朕……準了。”
是夜,劉協獨自坐在宮中。
既不把玩手中的“莫奈何”,也不說話,就這麼坐著。
麵上平靜得可怕。
“陛下……”
伏皇後自身後走來,輕輕挽住他的胳膊。
“皇後……”
劉協望了一眼伏壽,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
“這些年跟著朕,你受苦了。”
伏壽怔了怔,隨即跪坐在劉協身旁,輕輕握住他的手。
“陛下何出此言?能侍奉陛下,是臣妾之福。”
劉協望著案上那盞將儘的油燈,他的手指撫過伏壽粗糙的指尖。
“記得當年董卓將我等強遷至長安時,我二人也是這般蜷縮在一起,周圍滿是死屍。”
“並無飯食可用。”
伏壽眼中泛起水光,她跟劉協走到今天,經曆了很多,又仿佛什麼都沒經曆。
隻是一直被彆人牽著鼻子走。
好似那無根的浮萍,風吹到哪裡,便是哪裡。
浪卷到何方,便是何方。
“陛下!”
伏壽突然抓住劉協的手,“我們不去雒陽好不好?”
“就說……就說臣妾病了……”
劉協苦笑,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淚。
“傻話,你看這行宮裡外,還有幾個是我們的人?”
他指了指窗外隱約可見的黑影。
“那些侍衛,名義上是保護,實則是監視。”
伏壽哽咽道:
“劉備不是漢皇宗親麼?他不應該扶持陛下興複漢室麼?”
“怎學那董卓、郭汜之流?”
“他比董卓、郭汜要聰明得多,”
劉協輕撫妻子的發髻,“正因劉備是漢室宗親,這漢室興在我手是興,興在他手亦是興。”
“當年曹劉二人,迎朕入陳地,朕得以在兩強之中周旋。”
“如今曹氏一敗塗地,劉備已是獨掌朝廷。”
“以他在朝中的人望,在天下的民望,皇後認為朕此去雒陽會經曆什麼?”
伏壽心尖兒一跳,原來他這位丈夫一直都明白。
他什麼都明白!
“曹操若勝,他會挾天子。”
“可劉備若勝,他卻會代天子。”
“嗬嗬嗬。”
劉協發出一聲無奈的苦笑,望向身旁的妻子。
“壽兒。”
他第一次喚她的小名,“若到了雒陽,朕不再是天子。”
“你……你也不再是皇後……你會……”
話音未落,伏壽已經抬頭,淚眼朦朧中看見夫君通紅的眼眶。
她突然掙開懷抱,退後兩步,鄭重地行了大禮。
“伏氏阿壽,拜見夫君。”
她以頭搶地,聲音顫抖卻堅定。
“無論夫君是九五之尊還是布衣白身,妾身永遠是夫君的妻子。”
“若天不假年,黃泉路上,妾也要為夫君執燈引路。”
劉協渾身劇震,他想起二十年前大婚那夜。
這個嬌小的少女也是這樣跪在喜榻前,怯生生地說:
“臣妾願隨陛下同甘共苦。”
那時他隻當是場麵話。
誰能想到,他劉協苦了一輩子,上天竟會送一位天使到他身邊。
也不知他是幸運,還是不幸。
“起來。”
劉協聲音沙啞,親手扶起妻子。
伏壽卻再也忍不住,撲進夫君懷裡嚎啕大哭。
她哭這些年擔驚受怕的日子,哭那些被鴆殺的忠臣,哭這個搖搖欲墜,不再屬於他們的“漢室江山”。
劉協緊緊摟著妻子,任她的淚水浸透自己的衣襟。
窗外,一輪冷月悄悄躲進雲層,仿佛也不忍看這對患難夫妻。
良久,伏壽抬起淚痕斑駁的臉:
“陛下,讓臣妾再為您梳一次頭吧。”
伏壽的手抖得厲害。
她給天子梳了二十年的朝雲髻,今後卻要習慣改梳庶民男子的椎髻了。
梳著梳著,一滴熱淚落在劉協頸間。
“彆哭。”
劉協握住妻子的手。
“至少今夜,我們不做天子與皇後,隻做劉協與伏壽,可好?”
伏壽含淚點頭,取下自己發間的木釵。
她小心翼翼地為夫君綰發,就像民間妻子每日為丈夫做的那樣。
“壽兒。”
“嗯?”
“若真有來世……”
劉協的聲音輕得像歎息。
“我定再不要投入帝王家,隻要與你做對尋常夫妻。”
“我耕田,你織布,我們生一群兒女……”
伏壽從背後抱住他,臉頰貼在他單薄的背上:
“那陛下要答應我,不許再自暴自棄,作踐自己的身子。”
她突然頓住。
原來不知何時,劉協已淚流滿麵。
伏壽卻從箱底取出一套粗布衣裳:
“陛下,試試這個。”
那是她偷偷用私房錢,購置來的庶民服飾。
劉協換上後,伏壽退後兩步打量,忽然破涕為笑:
“陛下的樣子,像極了一名教書先生。”
劉協也笑了,拉著妻子的手來到銅鏡前。
鏡中一對布衣男女,哪還有半分天家氣象?
“這樣真好。”
伏壽靠在夫君肩頭。
“沒有江山重擔,沒有爾虞我詐,沒有勾心鬥角……”
“不用活得那麼累……”
這時,窗外突然傳來更鼓聲,原來是三更天了。
劉協的笑容漸漸消失。
他緩緩脫下布衣,換回天子常服,又讓伏壽幫他重新綰好朝雲髻。
“陛下?”
“該準備啟程了。”
劉協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去雒陽。”
伏壽望著突然陌生的夫君,終於明白。
即便前方是萬丈深淵,她的天子也會昂首挺胸地走進去。
因為這是劉秀後裔,漢室最後的氣節。
儘管劉備也能代表漢室。
但世人都明白,劉備代表的既不是劉邦的漢,也不是劉秀的漢。
而是一個全新的大漢。
寓言故事裡說——
世界樹重新生長,新的世界來了。
……
洛陽城外三十裡,旌旗蔽空。
劉備率文武百官列陣相迎。
左列關羽、張飛、馬超等一乾虎將。
列李翊、陳登、龐統等謀臣策士。
三千鐵甲列陣道旁,戈戟如林,在春日下泛著森森寒光。
辰時三刻,遠處塵頭大起。
先是十二麵龍旗開道,繼而是羽林郎執金瓜、鉞斧、朝天鐙依次而來。
天子鑾駕緩緩而至,八匹純白駿馬拉著金根車。
車頂華蓋垂落十二旒玉串,在風中叮咚作響。
這些車駕、玉旒自然都是劉備為他準備的。
包括羽林郎衛士,也是由青州軍臨時充當。
但不管怎麼說,這絕對是劉協這輩子經曆過最大的排場。
他自幼被董卓扶上位,然後又為李傕、郭汜二賊所辱。
之後被奉到陳地小國,渾渾噩噩過了數年。
這還是劉協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天子排場,什麼叫君臨天下。
劉備上前,躬身行禮:
“臣齊王備,恭迎陛下聖駕!”
車簾掀起,劉協一身十二章紋冕服,頭戴通天冠。
麵容沉靜,目光如炬。
他緩步下車,伸手虛扶:
“齊王平身。”
劉協的聲音不卑不亢,既無惶恐,亦無怨懟,反而帶著一種超然的從容。
劉備微微一愣,抬眼望去。
隻見劉協神色坦然,嘴角甚至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陛下遠來辛苦。”劉備道。
“齊王為國征戰,才是真正的辛苦。”
劉協語氣平和,目光掃過劉備身後的文武群臣。
“諸位愛卿,皆是我大漢棟梁,朕心甚慰。”
他走到關羽麵前,微微頷首:
“雲長威震華夏,朕早有耳聞。”
關羽鳳目微睜,抱拳還禮:
“臣不敢當。”
劉協又看向張飛:
“益德勇冠三軍,真乃虎將也。”
張飛撓了撓頭,竟有些局促,也學著二哥的樣子抱拳還禮:
“陛下過獎了。”
劉協又走至李翊跟前,勉勵道:
“李愛卿可是我大漢如今的風雲人物。”
“朕到青州時才知道,當地的百姓都稱你為王佐之才。”
“皆言若無李相,便無如今海內之清平。”
“遙記得當年李傕、郭汜作亂,還是李愛卿親自來河東將朕救下的。”
“若無李卿,朕或許早已複陷於賊寇之手矣。”
眾人皆是一怔,心裡暗忖,這小皇帝何時知道感恩了?
當年不是一直看咱哥幾個不爽嗎?
全然忘了是咱們把他從涼逆手中救出來的。
李翊微微一笑,還禮答曰:
“此臣分內之事也。”
隻此一句,更無多話。
劉協點了點頭,隨後又相繼走到龐統、陳登、馬超等人麵前,一一為之勉勵。
言辭懇切,氣度雍容。
仿佛仍是那個執掌天下的天子,而非即將被架空的傀儡似的。
群臣麵麵相覷,心中皆驚,暗想這小皇帝莫不是瘋了不成?
知不知道你麵前這些人,他們都聽誰的?
劉備同樣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恢複如常,笑道:
“陛下舟車勞頓,臣已在南宮備下宴席,為陛下接風洗塵。”
劉協點頭,“有勞齊王。”
說著,便在劉備的引導下,跟著他入宮赴宴去了。
宴席上,劉協自然是仍是居主位。
劉備居次位。
期間,劉協如進殿之前一般,舉止從容,談笑自若。
甚至主動詢問齊國戰事,對劉備的功績大加讚賞。
席間群臣暗自驚疑,唯有李翊神色如常,含笑飲酒。
陳登低聲問道:
“……誒,子玉,你有沒有覺得這小皇帝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李翊輕聲笑道:
“不是不一樣了,是他已經看清自己的路了。”
“哦?這話是何意啊?”
陳登這話甫一問出口,便已經猜到李翊的話外之意。
再結合劉備將他們這一幫封疆大吏全部留在了雒陽。
甚至聽說呂布、田豫、牽招、賈詡等一眾邊關重臣也都在往雒陽的路上趕。
那麼王上之意圖,便呼之欲出了。
就在陳登還欲要跟李翊搭話時,忽見著李翊撩衣起身。
“誒,子玉你去……?”
見李翊徑直走向天子,陳登馬上閉上了嘴。
“陛下。”
李翊作揖行禮,“今春日正盛,恰好旬日前齊王已在雒陽城東圍建好了獵場。”
“待飽食過後,恰逢我國中大臣皆在。”
“陛下何不與我等一同前去狩獵,也好使我等沐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