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金秘書在戲台上演唱這首歌時,粵語標準,演唱專業,男孩卻不是很喜歡。
眼下的金秘書雖然粵語不標準,可唱出來的感覺,卻像是河水開閘後流入本就挖好的渠,順其自然。
歌聲這東西,確實很神奇,不僅蒙著麵能聽出來,換了皮也可以。
先前金秘書雙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時,熟悉的感覺就告訴了李追遠,現在的她到底是誰。
同理,不出意外的話,昨晚那場恐怖血腥場麵的真正製造者,應該就是丁大林這副人皮下的存在。
它,才是這裡的真正主導位。
這就意味著,自己在這裡的危機,並未解除,因為小黃鶯在它身邊,也隻是一個次要地位。
那群水猴子,挖出來的……應該就是它。
李追遠忽然發現,原本計劃中的自己、小黃鶯以及水猴子們,都成了配角,不,比配角都不如,純粹是背景。
自己和太爺現在是否能保留下身上這張皮,還取決於它的心意。
因此,現在的歌以及先前的動作,都是小黃鶯給自己的暗示。
一時間,原本因小黃鶯的出現而稍稍放鬆下來的戒備心,又被狠狠提了起來。
李追遠猛地意識到一件事,昨晚的“它”,既然能控製金秘書打燈語將外圍觀察哨的六個水猴子騙過來集體剝皮,那它又怎麼可能沒察覺到位於屋頂上的自己和潤生?
自己和潤生能全皮全尾地逃回家,真的是因為跑得快麼?
水猴子們除了丁大林外全是外地人,而丁大林在這個村子裡唯一認識的且已經搭上線,並且還借其名義買房的,就是李三江。
它想要把魚塘填平了,想要在這片承包地種上桃樹,就需要通過李三江。
原來,一直苦苦支撐著局麵沒有塌陷的,依舊是自家太爺。
金秘書一首歌唱畢。
李追遠帶頭鼓掌,譚文彬見狀也跟著鼓掌,連續誇了好幾聲“好好好!”
李三江則伸手摸了摸這套音響,說道:“行,挺不錯的,待會兒我讓騾子來拿桌椅碗筷時,把這東西也一並拉回去。”
“嗬嗬,你滿意就好。”
李追遠一臉單純地問道:“丁大爺,這多少錢?”
李三江微微皺眉,這本來是占便宜的事兒,自己帶回去就帶回去了,開口問多少錢做什麼,這孩子,傻不傻?
可隨即,李三江眉頭又是一舒:真好,這孩子老實厚道性子,確實和那些白眼狼不同。
李追遠是故意問的,經曆了這麼多的事情,他隱約觸摸到了“因果緣法”的規律,尤其是和另一個陰影麵下的打交道,它的東西,可不是那麼好拿的。
還是先聽聽對方的要求吧。
“對啊,林侯,你從戲班子那兒買下它花了多少錢,來,我給你,這東西我用得上,租個半年也就回本了。”
“你和我之間,談這些,就傷感情了。”
李三江一把摟住丁大林的胳膊,使勁晃了晃:“行,你剛回來時是我看走了眼,你林侯,確實是個厚道人,我不如你。”
初次見麵時,李三江就覺得丁大林是故意撐架子擺闊。
但奈何人家又給房子又給地又送音響的,這觀感很難不被改變,畢竟給得太多了。
“其實,三江侯,我也是有事想請你幫忙的。”
見人家順著棍上爬了,李三江下意識地用小拇指掏起了耳朵:
“好說好說,以後有事可以找我。”
李追遠開口問道:“丁大爺,你有什麼事你現在可以直接說的。”
可不能按照自家太爺語氣,拖到以後,因為辦不到他的要求,自己孫爺倆,估計就沒以後了。
李三江努了努嘴,他對小遠侯是生不了氣的,隻能順著孩子話頭又附和了一句:“對,林侯,你說。”
“三江侯,是這樣的,我原本是打算在這裡長住的,可那邊來了消息,有點事,我還得回去處理一下。
所以這棟屋子,還得請你幫我照看。”
“你還要走?要走多久?”
“不好說,事情要是處理順利的話,可能半年就能回來,要是不順利,我這把年紀了也隨時可能走的,說不得,就再也回不來了。”
“那你可得早點活著回來。”
“怎麼,舍不得我?”
“也不是舍不得,你這以我名義置辦了這麼多東西,要是一去不回了,我這洋落撿得也太不好意思了。”
“我是想回來的,是真想在這裡好好安度晚年。”
“我也是真想給你送終的,要是我先走了,大不了小遠侯來給你辦,不然你這東西拿得心裡不踏實。”
“三江侯啊,等村裡承包合同弄好,我把承包費先交了,再留下一筆錢,你幫我先組織人,把這魚塘平了,桃樹也種上去,這樣才不耽誤事。”
李三江搓了搓自己額頭,種樹,可是個累活兒。
這不是簡單錢不錢的事兒了,作為主家,還需要勞心勞力。
“好的,丁爺爺,你放心,你儘管去辦事,等你回來時,就能賞桃花了。”
李三江點點頭:“放心吧,林侯,這事,我接下了。”
倒不算是被曾孫脅迫,拿人手短嘛,李三江也清楚人家既然開口了,自己就沒法拒絕,他可不舍得把名下的房子和地再還回去。
李追遠心裡默默舒了口氣,不怕它提要求,就怕它沒要求。
隻是種樹的話,不算什麼,況且人地也租了,錢也會留下。
“那就好,謝謝你,三江侯。”
“瞧你,謝啥謝,都是應該的,那這樣……壯壯啊。”
“哎。”
“你跑回去喊一下潤生侯,叫他把車推來,東西都裝回去。”
譚文彬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李追遠和李三江,他是不想走的,雖然他沒他爸那麼能打,但麵對水猴子時,多個人多份力不是?
“彬彬哥,你回家喊潤生哥過來搬東西吧。”
昨晚近二十個水猴子都落得那個下場了,此刻局麵,多一個人也不過是多剝一隻蝦。
“哎,好。”
彬彬走了。
“小遠侯啊,我是發現了,家裡的騾子聽你的話就算了,這壯壯怎麼也聽你的話?”
“啊,有麼?”李追遠麵露茫然。
“嘿,挺好。”李三江拍了拍男孩的腦袋,“這說明我家小遠侯,天生是做領導的命。”
遺囑已經立下,太爺對曾孫的觀感從非常偏心,轉變為偏心得天經地義。
丁大林說道:“這說明孩子有組織力,確實適合當官。”
李三江提了提自己褲繩:“林侯啊,瓷缸那兒有紙麼?”
“簍子裡有的。”
“那我去上個瓷缸。”
李追遠想跟著去,可剛走兩步,就被丁大林喊住:“小遠啊。”
遲疑了一下,不敢裝沒聽見蒙混過關,還是停下腳步。
“啊?”李追遠麵向丁大林,“怎麼了,丁爺爺?”
“你太爺沒看走眼,你確實是個熱心腸的好孩子。”
李追遠低下頭,露出害羞的笑容。
之所以沒流露出他最擅長的靦腆對視,是因為丁大林的眉心位置的皮,開線了。
很像是衣服被崩破了,沒完全破開,但色澤出現斷層。
這台戲眼瞅著就要收尾了,自己得避免出現演出事故。
丁大林伸手摸了摸自己眉心,金秘書走過來想要幫忙處理,卻被他吩咐道:“取盆水來,我好好洗把臉。”
“好。”
金秘書打來一盆熱水,盆邊掛著一條毛巾,她就這麼端著站那兒,充當人肉台架。
丁大林走到麵盆前,彎腰,將臉朝下,手指在臉上不停地來回輕點。
這一幕,像極了城裡女人拿著化妝盒對著鏡子補妝。
李追遠想要離開房間,但金秘書站的位置,恰好堵住了門,因此,為了避免自己看到不該看的東西,李追遠轉而麵朝音響,伸手摸了摸蓋子。
“小遠啊,你本地話是剛學的麼?”
“嗯,是的,說得還不太好。”李追遠拿起話筒把玩。
“以前在哪兒生活來著?”
“在京裡。”李追遠對著話筒,“呼呼……喂喂。”
“建康?”
男孩拿話筒的手,抖了一下。
建康?
李追遠知道,建康是南京古稱,六朝時的都城。
東吳、東晉、劉宋、南齊、南梁、南陳……
所以,它是哪個時期的人?
“哦,是京裡人啊,嗬嗬,我剛沒反應過來,聽岔了。”
丁大林發出了笑聲,像是揭過了自己剛才的失言。
李追遠的內心很複雜,哪怕是南陳時期的人,距今也快一千五百年了。
那是否也意味著魚塘裡的那座墓,也有這麼多年的曆史?
也不知道那群水猴子是幸運還是不幸,居然尋到這麼一座極品水葬墓穴。
不過,好像更不幸的還是自己,自己才剛拿起書看沒多久,正處於邊讀邊學邊實踐階段。
擱時下流行的武俠和武打片裡,主人公們都是閉門苦修後,下山先碰到的練手目標是調戲民女的地痞惡霸。
到自己這裡,還沒學好下山呢,隻是輕輕推開了自家屋門想曬個太陽:嘿,對門就是東廠。
“小遠啊,你可是答應爺爺了,要幫爺爺好好種桃樹哦。”
“嗯,我會的。”
“大點聲,爺爺耳背。”
“你放心吧,爺爺。”
“轉過來,對著爺爺說。”
李追遠轉過身。
正對著自己的,是一張沒有臉皮紅通通的臉!
刹那間的驚愕和思考後,李追遠舉起手,張開嘴,正準備發出尖叫聲時,這張臉卻忽然貼到了他的麵前:
“小遠啊,你慢了一步哦。”
李追遠的神情凝滯,手舉到一半停住了,嘴巴張開,卻不敢尖叫。
“小遠啊,你剛剛是不是在想,自己該不該嚇得叫出來呢?”
李追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這孩子,怎麼像是不認得我了一樣?”
相似的一句話,今早自己陪太爺遛彎見到丁大林時,丁大林就說過。
它,確實昨晚就看見了屋頂上的自己和潤生哥。
“我會,幫你種樹的。”
“嗬嗬嗬……”
它的手,撫摸上男孩的臉,輕輕拍了拍。
“你演得這麼好,讓我都有些分不清楚了,我和你,到底誰才是披著人皮的那個?”
……
“滴嗚!——”
電流聲將李追遠驚醒,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手裡的話筒。
“小遠啊,把話筒關掉,爺爺耳朵痛哦。”
李追遠將話筒關閉,電流聲消失,他轉過身,看向丁大林。
丁大林抬著頭,熱毛巾敷在他的臉上,將他整張臉完全蓋住。
他的聲音,自毛巾下傳來:
“小遠啊,你本地話是剛學的麼?”
一樣的問題。
李追遠疑惑,剛剛的一幕,是自己的幻覺麼?
“嗯,剛學的。”
“以前在哪兒生活來著?”
“幽州。”
“嗬嗬嗬……”
丁大林發出了笑聲,揭開了自己臉上的毛巾,露出了一張正常人熱敷後略顯紅潤的臉。
“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啊。”
丁大林走到李追遠麵前,他的手,再度摸上男孩的臉。
“爺爺我,挺喜歡你的。”
“我也很喜歡爺爺送我的紅包和禮物。”
丁大林的手下移,抓住了男孩的右手,將其攤開。
李追遠右手掌心處有一記燒傷痕跡以及五道血痂。
丁大林無視了那五道血痂,用指尖抵在那道燒傷痕跡上,故作驚訝道:
“瞧瞧,你的皮,是不是差點燒破了?”
“是我貪玩,自己不小心弄的。”
“那可得小心,皮破了,可不好補啊,就算是找到了新的,也沒原來的好,你說對不對?”
“嗯,爺爺說得對。”
丁大林露出笑意,左手舉起,緩緩握拳。
當初,阿璃都能看出來這記燒傷是李追遠自殘造成的,何況它?
可李追遠現在完全摸不清楚它的脾性,按理說,自己已經勸太爺答應幫它種樹了,這件事應該就此告一段落。
可它,似乎還想繼續與自己發生點交集。
李追遠開始羨慕譚文彬了,有時候懂太多,也沒什麼意義,還不如稀裡糊塗的好受些。
忽然間,劇烈的疼痛感傳來。
李追遠低下頭,看著掌心處本已愈合的燒傷疤居然重新裂開,這一處的掌心皮肉開綻。
心跳,開始加速,這種眼睜睜看著皮肉裂開的感覺,太過驚悚。
仿佛下一刻,它就會擴散出去,整張皮被剝開,自己血淋淋地走出。
李追遠眼角餘光看向金秘書,她依舊端著臉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也沒看向這裡。
丁大林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他的眼裡,流露出掙紮。
隨即,他的脖子開始忽的朝右忽的朝左,臉上的神情也不斷發生變化,從慈祥到平靜到陰沉再到貪婪。
最後,
他猛地仰起頭:
“畜生,我被你騙得好苦。”
……
“咚!”
話筒落在了地上。
李追遠咽了口唾沫,他轉過身,看見正在洗臉的丁大林。
隻見他雙手掬起水拍在臉上,再搓了搓臉,最後拿毛巾擦了擦。
第三次了。
隻不過這次,丁大林沒再問自己口音的問題,他沒說話。
門被推開,撞在了金秘書背上。
門被彈了回去,金秘書紋絲不動。
“哎?”
門外,傳來李三江的聲音。
李追遠知道,剛剛那幾次,不是幻覺,因為太爺上大號的速度,不可能這麼快,有一段時間,確實被挪用了。
金秘書挪開身子,門被打開,李三江對丁大林道:“我家騾子來了,我就先裝東西了。”
“好。”
李三江轉身又出去了,並未喊李追遠出來,他可不舍得小遠侯乾活兒。
這就使得,李追遠又被留在了房間裡。
不過,
“砰!”
門再度被打開,這次很用力,潤生緊繃著臉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把鏟子。
可以看出來,他非常害怕,緊繃的臉是他的保護色。
但他還是來了,他要救人。
“你咋咧?”李三江聲音傳來,“先搬桌椅,音響最後再搬。”
潤生看向李追遠,他在等一個眼神,隻要眼神到位,他會毫不猶豫地抄起鏟子對麵前的二人削過去。
總之,不是他們肉綻就是自己皮開。
丁大林對李追遠伸出手:“來,跟我上二樓,我房裡有些從國外帶回來的零食,都給你拿走吧。”
其實,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李追遠抓住丁大林的手,二人一前一後,從潤生身邊穿過,走上樓梯。
樓下,潤生被李三江拍了一記後腦勺,罵道:“愣著乾啥,小遠侯去拿他的東西,你也該做好你的事,搬東西!”
潤生很糾結,但既然是小遠的選擇,他就放下了鏟子,開始搬起桌椅。
隻是,先前鼓起的勇氣不可能一直存在,昨晚的場景開始在腦海中不停回放,搬著搬著,他身子就開始抖了起來。
李三江見狀,趕忙走過來,問道:
“你身體還不舒服?”
“啊?”
“算了,你坐那兒歇著吧,我來搬。”
來到二樓,丁大林依舊牽著自己的手,李追遠感知到手裡粘乎乎的,他很怕待會兒鬆開手時,自己會扯下對方的一塊皮。
事實,也的確如此。
當走進房間時,丁大林主動鬆開手,他的皮,就這麼黏在了男孩手上,伴隨著拉扯,逐漸繃起,最後……
“啪!”
聲音很大,大得李追遠被震得失了神,等再緩過來時,卻發現屋子裡一片昏暗,天黑了。
屋子裡陳設都在,唯獨不見了丁大林。
李追遠閉上眼,嘗試尋找那種上浮的感覺,他找到了,感覺自己開始飄起。
他馬上睜開眼,打斷了蘇醒。
是的,自己走陰了,但不是自己主動的,是被丁大林拉進來的。
既然如此,自己現在主動醒來,就有些不給麵子了。
走出房間來到陽台,李追遠想找一下丁大林,他既然把自己拉進來,那肯定有他的目的。
漆黑的夜空中,掛著一輪月亮,月亮有些大了,甚至可以看見上頭的坑坑窪窪。
李追遠視線向下,落在了前方地麵,然後用力眨了眨眼。
原本在現實裡複原的魚塘,現在又變回了昨晚水猴子們忙活後的模樣,水被抽乾,挖出深坑。
他大概知道,應該去哪裡找丁大林了。
走下樓,樓下依舊是昨晚席麵散場後的場景,桌麵都在,還沒被收拾。
走出廳堂口時,李追遠先停下腳步,然後又往後退了兩步,抬起頭。
他看見了廳堂頂上,掛著的小黃鶯。
因其長發垂落,你隻有走到那個特定的狹窄區域,目光才能穿透長發遮掩看見她的麵龐。
她閉著眼,表情淡漠。
李追遠不知道,是她昨晚就一直藏在這裡,還是說她現在本就在這兒。
小黃鶯沒睜眼,沒給出任何反應。
李追遠不再停留,走出廳堂,下了壩子,跳下魚塘,來到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