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歲那年,梧桐葉落得比往年早。秋分剛過三日,宮道兩側的梧桐葉便簌簌往下掉,像是誰把一整年的離愁都攢在了這幾日,非要落得滿地狼藉才肯罷休。
玉露階的青苔還帶著夏末的濕意,碧色的,軟得像碧水姐做的青團。可此刻,那抹水綠卻浸在暗紅的血裡——碧水姐就躺在那片冰涼的青石板上,素日愛穿的水綠裙裾沾了泥,裙擺被馬蹄碾過,皺得不成樣子。她鬢邊那支我親手磨的玉簪斷成兩截,一半陷在磚縫裡,另一半滾落在她手邊,簪頭的纏枝蓮紋沾著血,看著像朵開敗了的殘荷。
禁軍統領單膝跪地,甲胄上的水珠滴在地上,聲音沉悶如雷:“郡主大人,秦氏餘孽已伏誅。”
是啊,那會我還不是什麼皇後,我是在元孝文脅迫下的所謂郡主,隻能眼睜睜看著碧水姐去死,卻什麼都做不到。
我站在廊下,長袍的拖尾掃過階前的落葉,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極了小時候碧水姐在江南給我講鬼故事時,故意壓低的嗓音。懷裡的瑾潼才剛滿周歲,被周遭的動靜驚得哭起來,小手死死攥著我的衣襟,指腹蹭過我頸間的珍珠項鏈——那是碧水姐上個月親手給我戴上的,她那時坐在我梳妝台前,手指撫過珍珠的圓潤,輕聲說:“小鳶如今是魏國的郡主了,該有件像樣的飾物。你看這珍珠,溫潤,卻也經得住磕碰,像你。”
我低頭看瑾潼哭得通紅的臉,她的眉眼像極了叔叔,尤其是那雙眼,乾淨得像山澗的泉。可此刻,那泉裡盛滿了驚惶,小鼻子一抽一抽的,睫毛上掛著淚珠,像沾了露水的蝶翅。
孩子會懂些什麼呢,連一歲都沒有,娘就這麼沒了,和我一樣,長大之後,總是聽著彆人口中的娘,自己卻毫無印象。
“把她抬下去,好生安葬。”我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怕驚擾了誰。其實我想說“彆碰她”,想說“她不是餘孽”,可話到嘴邊,隻剩這八個字。
統領愣了一下,大概沒料到我會是這個反應。畢竟,秦室血脈是天下欽定的逆黨,碧水姐的生父,那位已經被處死的嬴昭,親手遞上了她的罪證,墨跡未乾的奏折裡,連她幼時用過的閨名都寫得清清楚楚,隻求能保自己富貴。
可他們不知道,碧水姐不是什麼秦氏餘孽。她是那個在臨仙,教我綰雙環髻時,會在發間偷偷藏一朵梔子花的姐姐;是我初學女紅紮破了手,會把我的手指含在嘴裡吮掉血珠,再笑著罵“笨丫頭”的姐姐;是我被選入東宮那日,背著叔叔偷偷塞給我一包桂花糕,說“宮裡的點心再精致,也不如家裡的暖”的姐姐。也是送我出嫁的娘親。
夜裡,我抱著瑾潼坐在窗前。她哭累了,小腦袋歪在我肩上,呼吸均勻,溫熱的鼻息噴在我頸窩,像隻剛出殼的雛鳥。月光透過窗欞,在她臉上投下窗格的影子,我想起去年這個時候,碧水姐也是這樣抱著她,坐在叔叔書房的搖椅上,哼著江南的小調。
那時叔叔坐在案前,手裡拿著兵法書,目光卻總往她們娘倆身上飄。他那時還是魏國的天殤將軍將軍,剛打贏了與燕國的邊境之戰,正是功高蓋主的時候。可在家人麵前,他眼裡的鋒芒總會化作春水,連翻書的動作都放輕了,生怕驚擾了那母女倆的好夢。
可是我忘記了,在無數個溫瑾潼還未出生的日子裡,叔叔也是那般望著我,和碧水姐一起,永遠隻是在我不遠不近的位置,看著我一路平安長大。
“小鳶,”他忽然開口,案上的燭火晃了晃,映得他側臉的輪廓柔和了許多,“你在宮裡,萬事小心。帝王家的情分,薄如蟬翼。”
我當時正給瑾潼做虎頭鞋,針腳歪歪扭扭的,聞言抬頭笑了笑:“叔叔放心,我知道分寸。”
他卻歎了口氣,放下書走到我身邊,看著我手裡的針線:“委屈你了。”
我搖搖頭。十五歲入宮,十六歲封郡主,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魏國與燕國連年征戰,白狼山的流民像潮水似的往南湧,我親眼見過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為了搶半個窩頭,被兵痞推倒在泥裡。元孝文屬意時,叔叔把自己關在書房三天,出來時眼窩深陷,說:“小鳶,叔叔帶你走,去江南,咱們再也不回這是非地。”
可我不能如此,我很清楚,叔叔拚了命在戰場上,不是為了讓我去任性的,他想要一個安穩日子,我不能因為我自己,就讓那個眼睛如秋水一樣的女子跟著動亂。
喜歡江花玉麵請大家收藏:()江花玉麵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