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風總帶著沙礫,刮在臉上像細小的刀子。衛子歇站在城樓垛口,手裡的韁繩被凍得發僵,指腹的厚繭蹭過冰涼的皮革,發出細碎的摩擦聲。遠處的戈壁在月色下泛著青灰,像塊被歲月啃噬過的骨頭,而更遠處的狼煙還未散儘,在天幕上拖出條淡紫色的尾巴,像道未愈合的傷疤。
他還記得,二十年前北境還是燕國之地,他和溫北君還在元孝文的統治之下,那是他第一次登上戰場,以往為了複仇而學的武功在戰場上好像兒戲一樣,和那些名為殺戮的爭鬥比起來他顯得如此幼稚。
從無支山到白狼山,無數的燕人和魏人死去後的屍體化作春泥,就在他腳下的土地之中。
曾經威震天下的漢國昭武大將軍在降魏之後隻是在戈壁種了十年的樹,無論是被猜忌也好,還是溫北君始終沒有與他和解也罷,那個健壯的漢國男人的後半生都在這片戈壁之中度過。
“將軍,斥候回報,西狄的先鋒營在三十裡外紮了寨。”副將的聲音裹著寒氣撞過來,衛子歇轉頭時,看見對方鬢角結著層白霜,呼出的白氣在燈籠光裡散得極快。他嗯了聲,目光落回城樓下的練兵場,新招募的士兵正在劈柴,斧頭劈裂鬆木的脆響在寂靜的夜裡傳得很遠,濺起的木屑在火把的光暈裡飛舞,像極了臨仙城破時漫天的火星。
“讓炊事營多燒些薑湯。”他解下腰間的酒囊扔過去,酒液撞擊皮革的悶響裡,副將忽然紅了眼眶。那酒囊是溫瑾潼親手縫的,粗麻布上繡著半朵梔子花,針腳被風沙磨得發毛,露出裡麵的棉絮,像隻受傷的蝶。衛子歇看著副將仰頭灌酒時喉結滾動的弧度,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先生也是這樣把自己的酒囊塞給受傷的士兵,說北境的風烈,得靠酒氣擋一擋。
真是好冷的北境啊。
衛子歇沒想到自己還會回到北境,他不喜歡這裡的風,他更鐘愛於涿鹿縣或者是雅安城的風,無論在哪裡都給他一種安心感。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家中的妻兒,很多個夜裡,對自己父母已經快要忘卻的衛子歇會想起溫北君,自己的先生是懷著一種怎麼樣的責任,帶著他們這一群後輩在天下的棋局中,向著天下最強大的棋手齊國發起了挑戰。
夜巡的梆子敲過三更時,衛子歇回到中軍帳。案上的燭火被穿堂風撲得搖晃,映得帳壁上的輿圖忽明忽暗,圖上用朱砂標出的關隘像顆顆凝固的血珠。他伸手去翻案頭的兵書,書頁間忽然飄落片乾枯的梔子花瓣,是去年從臨仙城帶來的,邊緣已經卷成褐色,卻還帶著點若有似無的香。指尖捏著那片花瓣時,忽然想起溫瑾潼信裡的話,她說齊太子種的梔子開了滿院,樂芽總愛把花瓣撒進井裡,說這樣打水時能看見星星。
帳外傳來馬蹄聲,親兵掀簾進來時帶起陣寒風,燭火猛地矮下去,差點熄滅。“滁州送來的補給,還帶了這個。”親兵遞過個陶罐,封口的棉紙沾著梔子香,衛子歇揭開時,看見裡麵是浸在蜜裡的花瓣,琥珀色的糖漿裡浮著星星點點的白,像把碎雪沉在水底。“郡主說,北境苦寒,這個能潤喉。”親兵補充道,目光在將軍驟然柔和的側臉逡巡。
衛子歇用銀簪挑起片花瓣,蜜液在燭火下泛著光,甜香漫開來,竟壓過了帳裡的藥味。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師娘總在驚蟄這天醃梔子花蜜,說吃了能安神。那時溫鳶總搶著攪蜜罐,沾得滿手黏糊糊的,被師娘追著擦手時,就往他身上蹭,把甜香蹭得他衣襟上都是。如今蜜還是當年的甜,隻是攪蜜罐的人,早已不再是那個小姑娘,而是母儀天下的魏國皇後了。
“把蜜罐送去傷兵營。”他放下銀簪,聲音裡聽不出情緒,隻有指尖還沾著點黏意。親兵應聲退下時,他望著帳外的風沙,忽然覺得那風聲裡,竟摻了點梔子花的香。
轉年春末,臨仙城的梔子開得正盛時,北境傳來捷報。衛子歇率部奇襲西狄糧倉,斬敵三千,繳獲的糧草夠撐到秋收。消息傳到臨仙城時,溫瑾潼正在給齊太子縫護腕,聽見街麵的歡呼聲,針尖猛地紮進指尖,擠出顆血珠,落在月白的布麵上,像朵極小的梔子花。
“看來今年的梔子花酒,能多釀幾壇了。”齊太子放下手裡的竹簡,目光落在她滲血的指尖,自然地執起她的手,用帕子輕輕按住。溫瑾潼縮回手時,看見他袖口的梔子花繡得比去年好了些,針腳雖仍有些歪,卻密了許多,像用儘了心思。
“你就這麼留在魏國了嗎?”
溫瑾潼看著這個應該算做敵人的男人,她甚至忘記了對方的名字,隻知道他是齊國的太子。
“不然呢,回到齊國去,等著被紛爭撕碎嗎。”齊太子笑了笑,“我知道我這太子之名有名無實,要不然父皇也不會讓我去上戰場,誰都知道,齊魏是不會這麼輕易撕毀和約的,父皇隻是想找個緣由讓我從太子之位上滾下來而已,去讓位給二弟。”
“該給子歇哥哥寫封信了。”溫瑾潼不再追問這個男人的目的,儘管她知道父親的死是源於齊國,但他並不能恨眼前這個男人。她起身去案前鋪紙,齊太子跟過來研墨,墨錠在硯台裡轉著圈,磨出的墨汁泛著青黑,“告訴他,我們秋天去北境。”溫瑾潼提筆時,忽然想起衛子歇信裡畫的那朵梔子花,線條僵硬得像用劍刻的,卻比誰都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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