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春天總像個羞怯的訪客,拖到三月末才肯掀開門簾。積雪消融得磨磨蹭蹭,先是在背風的牆根下縮成一灘灘水窪,映著灰蒙蒙的天,而後才順著溝壑蜿蜒流淌,在戈壁深處衝出條條銀亮的水痕。那些星星點點的綠,原是去年戰死士兵墳頭的野草,頂開凍硬的土塊,怯生生地探出頭,倒比彆處的草木多了幾分倔強。風裡還裹著殘冬的冷意,卷著沙礫打在城樓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誰在低聲訴說著過往的故事。
衛子歇的傷是在黑風口落下的。當時一支冷箭穿透左臂,箭頭淬了西狄的蛇毒,軍醫割開皮肉剜毒時,他咬著牙沒吭一聲,直到聽見帳外傳來“臨仙城失守”的急報,才猛地噴出一口血來。如今傷口雖已結痂,左臂抬到肩頭時,仍有細密的針刺痛順著筋脈遊走,像有無數條小蛇在皮肉裡鑽。他總愛站在城樓的垛口前,看工匠們用新磚填補炮轟的缺口,那些泛著青灰的新磚被風沙一吹,倒比舊牆的赭紅更顯蒼涼,像道硬生生剜掉腐肉的傷疤,怎麼看都覺得刺眼。城樓下,士兵們正進行著日常的操練,呐喊聲在空曠的北境大地上回蕩,卻驅不散衛子歇心頭的沉鬱。
親兵捧著賬冊進來時,衛子歇正用指尖摩挲輿圖上臨仙城的位置。那座城被朱砂圈了無數次,邊緣的紙頁都磨得起了毛邊,露出底下泛黃的纖維。“將軍,齊國的糧草到了。”親兵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懷裡還抱著個木盒,邊角包著的銅皮被風沙打磨得鋥亮,倒像是隨主人征戰過多年的老物件。“齊太子讓人捎來的,說郡主特意備了東西。”親兵的語氣裡帶著幾分小心翼翼,他知道臨仙城在將軍心中的分量,也明白這位郡主對將軍而言意味著什麼。
木盒打開時,一股清甜的香氣漫了出來,瞬間驅散了中軍帳裡濃重的藥味和塵土氣息。防潮的油紙下,十罐梔子花蜜碼得整整齊齊,罐口蓋著的棉紙都鈐著朱紅的印,是臨仙城“馥春坊”的老字號戳記——當年溫瑾潼總愛拉著他去那家鋪子,說掌櫃的熬蜜時從不摻水,能吃出梔子花的清苦底味。那時的臨仙城,梔子花開得正盛,滿城都飄著淡淡的花香,溫瑾潼穿著淺色的衣裙,笑靨如花,拉著他的手穿梭在熱鬨的街巷裡,那畫麵仿佛就在昨日。
最底下壓著張素箋,是溫瑾潼的字跡,筆畫間還帶著當年臨帖時的拘謹:“聽聞北境新墾的田能種粟米,秋分時寄些種子來。”衛子歇捏著字條笑了笑,指尖觸到紙背凸起的紋路,才發現背麵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稻草人,稻草紮的胳膊舉著片梔子花瓣,圓滾滾的腦袋上還點著兩個墨點當眼睛,倒像是在替他站崗。這笨拙又可愛的畫,讓衛子歇緊繃的心弦鬆動了不少,仿佛能看到溫瑾潼伏案作畫時認真的模樣。
他讓人把九罐蜜送去傷兵營,說給弟兄們潤潤嗓子,自己留了罐放在案頭。夜裡批閱軍報時,總愛用銀簪挑出片泡得發脹的花瓣含著,甜香漫進鼻腔時,就會想起臨仙城的雨。溫瑾潼說過,那裡的春雨是裹著梔子花味的,落在青石板上能敲出“叮咚”的響,像誰在彈斷了弦的琵琶。不像北境的雨,砸在帳篷上悶沉沉的,整夜整夜地響,倒像是有無數人蹲在帳外哭。每到這時,衛子歇就會想起臨仙城的點點滴滴,想起那些安穩平和的日子,心中便多了一份堅守的動力。
五月初的風裡還帶著冰碴子,西狄的使者就裹著貂裘來了。中軍帳裡燒著牛糞火,跳躍的火苗映著帳內眾人的臉龐,卻驅不散空氣中的緊張。少年使者捧著國書的手在發抖,卻梗著脖子不肯讓人扶。“我們可汗說,願以牛羊換和平。”他的漢話帶著濃重的草原口音,目光掃過帳壁上的輿圖時,忽然紅了眼眶,“我姐姐……去年死在黑風口。”帳內一片寂靜,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話語觸動,戰爭帶來的傷痛,無論對哪一方都是沉重的。
衛子歇讓親兵給少年上了碗奶茶,看著他捧著粗瓷碗的手指凍得通紅,指節都有些變形,忽然想起自己十五歲那年第一次上戰場的模樣。那時他比這少年還矮半個頭,握著劍的手直打顫,是先生把自己的護心鏡解下來給他戴上,冰涼的銅器貼著胸口,先生的聲音在耳邊響:“上陣殺敵,先得護住心脈。”先生的話語仿佛還在耳邊,提醒著他戰爭的意義並非隻有殺戮,更要守護住心中的那份正義與溫情。
“告訴你們可汗,秋收後派人來換糧種。”衛子歇在和約上蓋印時,少年忽然“咚”地跪下來,額頭抵著地麵磕得悶響。“求將軍……給我姐姐立塊碑。”他從懷裡掏出支乾枯的狼毫,筆杆上刻著朵極小的格桑花,“她總說,漢人的花好看,說等戰事停了,要去臨仙城看梔子花。”少年的聲音帶著哭腔,那份對姐姐的思念和對和平的渴望,讓衛子歇心中百感交集。
衛子歇捏著那支筆,忽然想起溫瑾潼的梳妝台。當年臨仙城破時,溫瑾潼最喜歡的那支玉簪斷了,簪頭的梔子花碎成兩半,她父親溫北君蹲在瓦礫堆裡撿了半天,用錦盒裝了埋在祠堂老槐樹下,說等天下太平了,再挖出來給女兒做嫁妝。戰爭摧毀了太多美好的東西,那些珍貴的回憶和物件,都成了心中難以磨滅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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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西狄使者的第二天,衛子歇帶著親兵去了黑風口。去年的戰場早已被風沙覆蓋,零星的白骨半露在土外,被風磨得像玉一樣發亮。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土腥味,仿佛還殘留著戰爭的慘烈氣息。他讓人在最高的土坡上立了塊無字碑,碑石是特意從臨仙城運來的青岩——溫瑾潼說過,那裡的石頭能存住念想,埋在土裡百年都不會風化。立碑時風裡飄來淡淡的梔子花香,親兵笑著說,是齊太子讓人從臨仙城移來的花苗開了,就在城牆根下,開得細碎,卻熱熱鬨鬨地擠滿了磚縫。這花香像是一種慰藉,讓這片曾經的戰場多了一絲生機與希望。
他摸著碑石,冰涼的觸感裡竟摻了點暖意。他想起溫瑾潼信裡的話,說仇恨這東西就像北境的凍土,看著堅硬如鐵,開春了總會化的。或許,和平的種子已經在這片土地上悄然埋下,等待著生根發芽的那一天。
入夏時,臨仙城的糧種終於到了。隨糧車來的還有個老農夫,背著個竹簍,裡麵裝著幾十株梔子花苗。“郡主說這花耐活,撒把種子就能長。”老農夫給花苗澆水時,褲腳沾著的臨仙泥土掉在地上,竟洇出點濕潤的綠,“俺家婆娘特意拌了臨仙的塘泥,說北境的土太硬,得摻點軟和泥才好紮根。”老農夫的話語樸實而真誠,帶著臨仙人對北境的關切與期望。
衛子歇看著那些沾著異鄉泥土的花苗,忽然明白溫瑾潼的意思。有些東西是要靠根連著的,就像這花,無論長在北境還是臨仙,根紮在哪裡,哪裡就是家。他親自帶著士兵們在城牆邊、軍營旁栽種這些花苗,希望它們能在北境的土地上茁壯成長,也希望這份來自臨仙的情誼能深深紮根在每個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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