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斜斜掠過鳳儀宮的琉璃瓦,在青石板上織出細密的網。玉琅子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望著廊下被打濕的梅枝發呆。那株老梅是溫北君親手栽的,當年他還笑著說:“琅子你瞧,等這樹開花時,咱們就喝你藏的那壇二十年陳釀。”如今樹已合抱,枝椏遒勁如鐵,而說這話的人,墳頭的草都換了十茬。
案上的藥碗換了三遭,褐色的藥汁凝著細密的油花,像極了當年淮河渡口的濁浪。他咳嗽著抬手,想推開那扇雕花窗,指尖卻在觸及窗欞的刹那抖得厲害——這雙手曾挽得動千斤長槍,槍尖挑落過霍休的戰旗,也曾在棋盤上撚起過溫北君的“天元”棋,如今連一片飄落的梅瓣都接不穩。
“王叔又在看梅了。”溫鳶端著新沏的藥進來,藕荷色裙擺掃過地麵,帶起一陣清苦的藥香。她將藥碗擱在案上,腕間銀鐲輕響,“太醫說您該靜養,不宜吹風。”銀鐲內側刻著的“鳶”字已被歲月磨得模糊,那是溫北君在她及笄時親手打的,當時他還打趣:“咱們小鳶要成大姑娘了,往後可得學著護著妹妹。”
玉琅子扯了扯嘴角,笑聲被咳嗽截斷:“再不看,怕是等不到下一場花開了。”他望著窗外那株老梅,枝乾上還留著去年冬天瑾潼練劍時劈出的裂痕,像道永遠不會愈合的傷疤,“這樹比北君還大幾歲呢。”
溫鳶的動作頓了頓,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被麵繡著的雲紋已有些褪色,是當年元孝文帝賜的,玉琅子總說這紋樣太張揚,卻在每次出征前都要仔細疊好放在行囊裡。“瑾潼去給您取新釀的梅子酒了,她說要陪您喝一杯。”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昨兒禦膳房做了您愛吃的栗子糕,我讓他們留了些。”
“那丫頭……”玉琅子的目光軟下來,透過雨幕,仿佛看見十四歲的溫瑾潼攥著青霜劍站在校場,發間落滿梅瓣,像極了當年初遇時,碧水鬢邊彆著的那支白梅。那時的碧水總愛穿水綠色裙衫,站在溫北君身後笑,眉眼彎彎的,像江南三月的春水。他還記得第一次見碧水,是在河毓城的酒肆,溫北君拉著那姑娘的手,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琅子,這是碧水,往後就是你弟妹了。”那天溫北君喝了很多酒,說要帶著碧水去看江南的河,說要給未來的孩子取名叫“瑾潼”,說那是美玉與活水,要活得又韌又自在。
正說著,溫瑾潼已掀簾而入,身上還帶著雨氣。她將酒壇往案上一放,陶土罐子與青瓷藥碗撞出悶響:“玉叔,這是我新釀的,加了南疆來的青梅。”少女的聲音比去年沉穩了些,隻是眼角眉梢那股韌勁,仍像極了握劍的溫北君。她腰間青霜劍的穗子是新換的,紅得像當年淮河渡口的血,“我去校場看了,新兵們把兵器擦得鋥亮,徐榮師兄說,等您好些了要請您去驗看。”
玉琅子望著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溫北君也是這樣,拎著偷藏的烈酒闖進他的軍帳,白袍上沾著未乾的血漬,笑起來眼角有淺淺的紋路:“琅子,嘗嘗這個,比你那破梅子酒烈多了。”那時他們剛打完回紇,溫北君的左臂中了箭,卻非要拉著他比槍法,結果槍杆脫手砸在帳頂,驚得外麵的戰馬直打響鼻。
“玉叔?”溫瑾潼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少女正蹲在他膝前,捧著他枯瘦的手,掌心的薄繭硌得她指尖發疼。這雙手曾無數次撫過她的發頂,在她闖禍時替她擋下責罰,在她捧著父親的信崩潰時,輕輕拍著她的背說“哭吧”。她忽然發現玉叔的指甲縫裡還嵌著些墨漬,那是前幾日批閱軍報時沾上的,當時他還笑著說:“老了,連研墨都抖。”
“瑾潼,”玉琅子咳著,從枕下摸出個褪色的錦囊,錦囊邊緣磨出了毛邊,是用當年溫北君送他的玄鳥錦裁的,“這個……你該拿著。”錦囊裡是枚磨得發亮的銅錢,正是當年溫北君係在紅繩上的那枚“太平通寶”。銅錢邊緣刻著細密的紋路,是玉琅子後來一點點鑿上去的,像盤繞的藤蔓,將“琅”與“北君”兩個名字纏在一起,纏了整整二十年。
溫瑾潼的指尖一顫。她認得這枚銅錢,小時候在玉琅子書房見過無數次。老人總在燈下摩挲它,有時會對著銅錢輕聲說話,說的都是些她聽不懂的舊事——比如“北君那混小子又偷了我的酒”,比如“當年若不是你爹拽著我,我早把霍休那老賊劈了”,比如“你娘繡的梅花帕子,比宮裡的繡娘還好”。有一次她半夜醒來,看見玉叔坐在窗邊,借著月光用指腹摩挲銅錢上的紋路,嘴裡喃喃著:“我錯了……北君,我錯了……”
“這是爹爹的……”她的聲音哽住了,忽然想起父親信裡那句“莫要怨恨淩基”。這些年她漸漸懂了,有些犧牲從來不是非黑即白,就像玉叔守著這枚銅錢,守的或許不隻是回憶,還有一群人用性命換來的太平。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淩基派人送來一幅江南的畫,畫裡是碧水河的春色,玉叔對著畫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就開始咳嗽。
玉琅子點點頭,目光越過她,望向帳外。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從雲縫裡漏下來,照在梅枝新抽的綠芽上,嫩得能掐出水。他仿佛看見那個白衣少年站在光影裡,腰間彆著缺了口的柳葉刀,衝他揚眉:“琅子,再比一場?”少年的白袍上沾著杏花,像那年在嵐州城外,他們偷摘尚明升的杏花下酒,溫北君被樹枝勾破了衣袖,卻笑得比杏花還燦爛。
“比不動了……”他喃喃著,眼皮越來越沉。耳邊傳來溫鳶壓抑的啜泣,還有瑾潼喊他“玉叔”的聲音,像隔著很遠的水霧。他想抬手摸摸少女的頭,卻怎麼也抬不起來。眼前閃過很多畫麵:河毓城破時衝天的火光,溫北君白衣染血的背影;淮河渡口的晨霧裡,少年勒馬回頭的笑;還有那個雪夜,溫北君飲下毒酒前,隔著窗欞看他的最後一眼,眼神裡有釋然,也有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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