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秋,瑾潼在鳳儀宮的梅林裡栽下第四株梅樹。新苗尚矮,枝椏纖細,她親自扶著樹苗,李敢揮鋤培土時,鐵鏟碰到了地下的硬物,發出“當”的輕響。
“小姐,有東西。”李敢扒開浮土,露出個鏽跡斑斑的銅盒。盒麵刻著“聽梅”二字,邊角已被潮氣蝕得坑窪,正是當年聽梅軒的舊物。
瑾潼打開銅盒時,一股混著黴味的梅香漫出來。裡麵沒有金銀,隻有半冊兵書、一副斷弦的玉琴,還有個巴掌大的錦囊。錦囊是月白緞子做的,上麵用銀線繡著株寒梅,針腳細密,是玉琅子的手藝。
“這是玉先生當年裝棋譜的袋子。”李敢的聲音發啞,他記得玉琅子總把新譜塞進錦囊,說要等將軍回來對弈時用。
瑾潼展開錦囊,裡麵果然有幾張泛黃的紙,卻不是棋譜。是溫北君的字跡,筆鋒遒勁,墨跡卻洇著水痕,像是寫在潮濕的江船上:
“琅子,霍休的糧草藏在黑風口斷崖下,此路險絕,需派死士……”
“今日見淮河兩岸百姓避戰,幼子牽衣哭,忽然懂了你說的‘護陣’,原是護著這些哭臉變笑臉……”
“阿潼的槍法已有雛形,隻是性子太急,需讓她知,剛易折,柔能克剛……”
最後一頁寫著半闕《梅花引》,墨跡陡然潦草,像是寫到一半遭了變故。瑾潼指尖撫過那“梅”字,忽然想起玉琅子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你爹寫這詞時,正逢梅林落雪,他說等破了陣,要譜成曲子,讓我彈給他聽……”
銅盒底還壓著片乾枯的梅瓣,夾在兵書裡,二十多年過去,竟還帶著淺紅。瑾潼忽然起身,往書房去——她記得溫北君的兵書裡,夾著張黑風口的地形圖。
案上的棋盤已添了許多新子。這些年她每日對弈,黑子依著記憶裡溫北君的路數,白子學著玉琅子的迂回,漸漸竟擺出個攻守相濟的殘局。此刻她鋪開地形圖,青霜劍的劍尖點在黑風口斷崖處,那裡被紅筆圈了個圈,旁邊注著“死地生門”。
“原來如此。”她忽然笑了。當年溫北君破霍休陣,並非隻有踏陣槍一法,他早留了後手,隻是沒來得及用上。
窗外的老梅被秋風掃落幾片枯葉,瑾潼望著那道舊痕——十歲時她剜出的深溝,如今已被新的年輪包成個凸起的疙瘩,像塊天然的護心鏡。她忽然明白,玉琅子說的韌性,從來不是硬扛,是像這梅樹一樣,把傷痕長成鎧甲。
“李敢,備馬。”她抓起銅盒裡的半冊兵書,“去黑風口。”
黑風口的風比三年前更烈,卷著沙礫打在玄甲上,發出沙沙的響。瑾潼勒住踏雪,望著斷崖下的濃霧,那裡曾是蠻族的糧營,如今隻剩片焦黑的斷壁。
“將軍,當年我們炸糧營時,曾發現崖壁有個石洞,被藤蔓擋著。”李敢指著左前方,“隻是當時戰事緊急,沒來得及探查。”
瑾潼翻身下馬,抽出青霜劍劈開藤蔓。石洞果然藏在崖縫裡,洞口僅容一人通過,石壁上刻著些模糊的符號,像是溫北君的筆跡。她舉著火折子往裡走,洞道狹窄,空氣裡飄著淡淡的酒氣——是梅子酒的香。
走了約莫半裡地,眼前豁然開朗。竟是個天然石室,石桌上擺著三隻青瓷盞,盞底還凝著暗紅的酒漬,牆角堆著十幾個空酒壇,壇口的泥封上印著“聽梅軒”三個字。
“這是……”李敢驚得說不出話。
瑾潼摸著石桌的刻痕,上麵有棋盤的紋路,天元位被磨得發亮,和鳳儀宮書房裡的棋盤如出一轍。她忽然想起玉琅子說過,溫北君年輕時總愛尋些隱秘地方,說要等打完仗,就躲在這裡喝酒下棋,誰也找不到。
石桌下有個暗格,裡麵藏著個木匣。打開時,滿室酒香驟然濃烈——是壇未開封的梅子酒,封泥上寫著“北君贈琅子,待太平年共飲”。旁邊還有封信,是玉琅子的字跡,娟秀卻帶著咳血的暗紅斑點:
“北君,知你藏此酒待我,然淮河一彆,再無相見日。阿潼已能執槍,昨日見她在梅林練槍,槍影如你當年,隻是眉宇間少了份從容。我將霍休陣法的破解之法藏於兵書殘頁,她聰慧,終會尋到。若你泉下有知,護她平安……”
信末畫著株梅樹,樹下兩個小人,一個執槍,一個抱琴。
瑾潼抱著酒壇,忽然聽見洞外傳來馬蹄聲。是徐榮師兄,他勒馬立於崖邊,手裡舉著封密信:“師妹,北疆急報,柔然趁我南疆未定,已破雁門關!”
火折子的光在瑾潼眼裡跳動,她望著石桌上的棋盤,忽然將青霜劍往石縫裡一插,劍穗上的太平通寶撞在石壁上,發出清脆的響:“李敢,傳令下去,明日兵發雁門關。”
“可北疆苦寒,且柔然騎兵凶猛……”徐榮急道。
瑾潼卻笑了,舉起那壇梅子酒:“玉叔說,我爹最會護陣槍。如今雁門關後,是千萬百姓,正好讓他們看看,這護陣槍,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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