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曆520年1月1日][41年前]
[巴格魯姆公國平叛戰爭尾聲]
最後一個請願者被帶進宮帳。
這次的請願者是一個擁有一雙粗糙手掌的中年男人,因為長年的重體力勞動,他的十指關節不可避免變得腫脹而扭曲。
雖然他已經儘可能將身上的舊衣服洗得乾淨,卻仍舊無法改變粗布的低劣質感。
前來請願的男人單膝跪地,雙手不知所措地抓著衣擺。他不敢抬頭,隻敢盯著自己的鞋尖,磕磕絆絆地述說著不知背誦過多少遍的請求。
在請願者前方,六歲的亨利皇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努力板起臉,想要模仿父親的威嚴氣度。
小亨利的椅子就在他的父親的右手邊,比皇帝的座位略矮一些。
他的椅子是一把屬於成年人的大椅子,小亨利坐在上邊,一對小靴子就隻能懸在半空中;
他的椅子也是一把很不舒服的椅子,沒有任何襯墊——既然皇帝的椅子都沒鋪軟墊,皇子的椅子自然也沒有。
小亨利目不斜視地看著請願者,腦子裡卻在想象父親的神情和儀態。
皇帝和皇子的座椅位於一頂奢華行宮帳篷的儘頭,正對帳門,由全副武裝的侍從拱衛。
而小亨利的父親——理查·烈陽、“勇士”、帝國皇帝,此刻正如俯瞰領地的雄獅一般,沉穩而威嚴地坐在自己的皇座上,聆聽著請願者的陳情。
……
皇帝現年三十一歲,身材勻稱,線條硬朗,有著一頭濃密的深色頭發和令人羨慕的漂亮胡須,以及一雙令人過目難忘的銳利眼睛。
即使是在宮帳之內、侍從環衛之下,皇帝也沒有脫去甲胄。他身上的黑色鈑金甲刻有烈陽紋章浮雕,一頂鑲著皇冠的頭盔掛在他的皇座的扶手上,皇座側麵還斜倚著一把樸素的長劍,劍柄就在皇帝左手邊上。
還未正式在聖石大教堂塗抹聖油加冕的時候,理查四世就經曆了以他的名義統治的時代的第一場戰爭——[覬覦者]菲利普皇位繼承戰爭。在他正式加冕以後,帝國境內、邊疆大大小小的戰火也從未完全平息過。
從他繼承皇位直到今天,已經過去二十年。二十年的戰爭、十二年的親政,將瘦弱的理查皇子鍛造成一個強壯成熟的男人,也將他的母親口中的“小豌豆”磨礪成一位堅毅英武的帝王。
在一次又一次親臨戰陣、率軍取勝之後,理查四世贏得了“勇士”的美名。
現在是他的時代,他正處於肉體和精神的巔峰、智慧與勇氣的平衡點,二十年的在位使他積累下無可置疑的權威,十二年的親政使他懂得如何駕馭帝國。
對於勇士理查將會成為偉大帝王的命運,沒有一個帝國臣民心生懷疑。
……
蜂蠟的燭光令帳篷內部明亮如白晝,逸散著香味的暖爐讓帳篷內部溫暖如初夏。不時有隆隆的雷鳴聲帳篷外麵傳來,但是都被厚實的駝絨掛毯吸收,最終衰減為沉悶的輕響。
有幸親抵禦前請願的人們依次被帶進帳篷,跪倒在皇座前陳情。
廷臣和領主則安靜地侍立在帳內,共同見證皇帝的公正、智慧和仁慈。
小亨利雖然竭力集中注意力,試圖聽清大人們在說什麼、理解大人們在做什麼,但他畢竟還是個小孩子,思緒早就溜到帳篷外麵。
不能苛求他——因為請願實在是太過枯燥無聊。
第一批被帶進宮帳的是沒有抵抗就投降的巴格魯姆公爵的封臣,麵對皇帝的大軍,他們毫不遲疑地放棄了對於舊主的忠誠,順從地向皇帝請降。
他們一個接一個被領入宮帳,跪在皇帝麵前宣誓效忠。皇帝接受他們的誓言,允許他們保留領地、爵位和財產。
然後他們親吻皇帝的戒指,倒退著走出宮帳。
在場的廷臣雖然表麵不說,可心裡麵多少都看不起這些軟骨頭的家夥。如果他們能輕而易舉地背棄對於舊主的誓言,那麼他們對皇帝立下的誓言也一文不值。
第二批被帶進宮帳的是見勢不可為才選擇投降的巴格魯姆公爵的封臣。他們或是試圖憑借堅固的城堡頑抗,或是主動挑戰皇帝的兵鋒,直至付出慘痛的代價之後,才明白這場戰爭的勝利者將會是誰。
於是,他們選擇投降。
皇帝公正地裁決了他們的命運:剝奪部分或是大部分封地,但仁慈地饒恕他們的性命;同時征召他們的子嗣進入宮廷接受教育,既是作為人質,也是給予他們一個重振家族的機會。
第三批走進帳篷的是主動倒向皇帝的巴格魯姆公爵的封臣。戰爭剛一開始,他們便旗幟鮮明地站在皇帝一邊,不僅加入皇帝麾下,還在平叛戰爭的第一線衝鋒陷陣,撕咬舊日封君的軀體。
皇帝慷慨地賞賜了他們,將一部分沒收的領地交予他們統治,並將他們接納為自己的直屬封臣。
他們將成為皇帝鑿進巴格魯姆公爵領的釘子,因為他們難以再被巴格魯姆的貴族們所接納,從此安危全都仰仗皇帝的庇護。
效忠儀式結束以後,請願才進入到字麵意義上的“請願”階段,趕來向皇帝尋求正義的人們一個接一個被帶到禦前:
小貴族們請求皇帝裁決因為財產繼承產生的糾紛;
修道院的修士們希望皇帝能夠為他們索回此前被公爵霸占的地產;
自治城市的代表抱怨他們被強征了不合理的稅金,而且經常有流氓騎士在城郊劫掠,以此勒索他們。
理查·烈陽一一予以答複,他公正地分割有爭議的財產、允許教會拿回屬於他們的地產,並以皇帝的名義擔保自治城市的安全——從此以後任何試圖勒索後者的貴族,都等同於挑戰皇帝的權威。
每個人都心滿意足,即使沒有達到預期目標的人,也願意服從皇帝的判決。
直到最後一位請願者被帶進宮帳。
最後一位請願者來自一個名叫肯普鬆的偏遠領地,肯普鬆的農民們推舉他前來向皇帝尋求正義,因為按照皇帝在加冕儀式上立下的誓言,他有義務“維護自由、保護窮苦臣民”。
他的路費是靠肯普鬆的農民們一個角子、一個角子集資得來。即便湊夠路費,他前來禦駕的旅途也曆經艱難、險象環生。
他眼含淚水講述了肯普鬆修道院的院長是如何拔高賦稅迫使農民失去土地、如何搶走失去雙親的孤兒的遺產、如何使用教會法庭恣意審訊反抗的農民、如何強取豪奪以使得肯普鬆的每一個自耕農和佃農最終都成為修道院的契約農奴、如何乾涉農民的嫁娶以使肯普鬆未來也不會再有自由人出生、又是如何殘忍地中途伏殺了上一個前來請求皇帝主持正義的農民代表。
來自肯普鬆的中年農夫說到最後,幾乎泣不成聲,他跪在地上,高聲呼喊:“倘若我們錯了,我們願受任何懲罰;倘若我們的要求是不義的,我們甘願獻出自己的頭顱;但倘若我們並沒做錯任何事,就請陛下為我們主持正義。”
高居皇座的理查·烈陽嚴肅地聽完肯普鬆農民代表的陳情,花崗岩雕成似的冷峻五官也有些許動容。
他沉思片刻,摘下左手的戒指,頷首喚來侍從,將戒指交給侍從。侍從走到農民代表身旁,將戒指放到農民代表麵前。
“這枚戒指價值三萬古爾盾。”理查·烈陽的聲音和他的五官一樣偏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態度:“應該抵得上肯普鬆田產的價值。帶著它回去,從肯普鬆修道院贖回你們的土地。”
皇帝停頓了一下,習慣性地摩挲著劍柄,掃視宮帳內的廷臣和領主們,然後低頭看向農民代表,露出一抹微笑:“如果肯普鬆的院長不願意,你就回來見我。”
宮帳內的貴族們,有人哈哈大笑,有人低低吃笑,但所有人都配合地笑著。
農民代表雙手捧著戒指,感恩戴德地退出宮帳。
理查·烈陽喚來侍衛長,吩咐後者挑選兩名得力侍衛,護送肯普鬆的農民代表回家。
見證皇帝公正、智慧又仁慈地解決最後一位請願者的訴求之後,“吾皇萬歲”的聲音在宮帳內響起,低吟彙聚在一起,最終合為節奏一致地呼喊:“吾皇萬歲!吾皇萬歲!”
理查·烈陽擺了擺手,四周霎時間變得安靜。他又擺了擺手,當值大臣自覺地帶領廷臣和領主們有序離場。
理查·烈陽看著侍衛長,微微點頭,於是侍從和神官也退出宮帳。
偌大的宮帳內隻剩下理查·烈陽和亨利·烈陽兩人。
皇帝突然長長呼出一口氣,活動了一下已經酸痛的後背,轉頭看向小亨利,堅冰似的表情融化,罕見地流露出一絲暖意,他笑著問小亨利:“累嗎?”
“不累!”小亨利使勁大聲回答。
理查·烈陽把小亨利抱起來,放在膝蓋上,揉了揉長子鬆軟的頭發:“早晚有一天,你也會坐在這裡。那時,你就要承擔我的責任,你要保護家族、保護帝國,最重要的是——要保護你的母親和弟弟。”
小亨利一麵躲著父親紮人的胡須,一邊咯咯笑著回答:“我會的!”
理查·烈陽把兒子放在地上,敲了敲後者袖珍的兒童盔甲,問:“今天有什麼收獲?”
小亨利眼睛轉了轉,奶聲答道:“最開始來見爸爸的人,他們害怕您。”
“害怕我?”理查輕哼一聲:“他們不僅害怕我,他們還仇視我,因為我在所有人麵前羞辱了他們。”
皇帝又笑著問:“還有呢?”
小亨利皺起眉頭,苦思冥想許久,小聲回答:“後邊來見爸爸的人,他們是來找您要東西的。”
“你記住,所有人接近權力都帶著目的。對我如此,對你也是如此。有求而來再正常不過,不必抱有希望,也不必感到絕望。他們向我索求東西,也使得我可以向他們索求東西。”理查·烈陽看著兒子的眼睛:“聽懂了嗎?”
小亨利似懂非懂地點頭。
理查捏了捏兒子的臉蛋,笑著說:“將來你就懂了。”
說罷,他站起身,提起佩劍,準備帶長子離開宮帳。
“可是……”小亨利疑惑的聲音在皇帝身旁響起:“最後來見您的那個人,好像沒有什麼可以給爸爸的呀?”
理查·烈陽轉過身,看了兒子一會,蹲下身體使自己的目光與兒子平齊,他笑著問:“你怎麼知道他沒有東西可以給我?”
“就是。”小亨利緊張地擺弄著手指,避開父親的直視:“感覺他什麼東西也沒有。”
“有。”理查·烈陽平靜地說:“他還有忠誠。”
皇帝抱起兒子,坐回皇座,讓小亨利看向帳門的方向。兩層毛氈之外,是一個幅員遼闊、人口龐大的帝國。
“記住,兒子。”皇帝在皇子耳畔低語:“越是地位低賤的人,他們的忠誠就越容易獲取。正因為他們什麼都沒有,所以隻要給他們一點東西,就能讓他們死心塌地。三萬古爾盾買不來一名伯爵的忠誠,卻能讓數千農民永遠感激你。他們會傳頌你的仁慈,其他一無所有的人們也會因此對你心懷希望。”
小亨利想了許久,即使他比同齡人更加聰慧,他所聽到的內容也已經超出他的理解能力,所以他隻能用自己能理解的邏輯思考問題:“可是如果他們什麼都沒有,他們的感激又有什麼意義呢?”
聽到小亨利的話,理查·烈陽收起笑容。他把小亨利的身體轉了過來,看著兒子的眼睛,神情嚴肅地說:“永遠不要小瞧地位低賤的人。即使是最卑微的人,隻要時刻擦亮眼睛,也能找到機會報複最有權勢的人。你可以肆意羞辱巴格魯姆的公爵、伯爵,他們依然會對你卑躬屈膝。
但你不需要羞辱巴格魯姆的窮人,他們的忠誠是如此容易獲得,那就不要把他們推到敵人的一邊去。你也要學著善待你身旁的人,馬夫、仆人、宮女……越是地位低賤的人,就越要善待他們。因為善待他們不需要付出什麼,而他們卻可能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刻為你伸出援手。你聽懂了嗎?”
小亨利仍舊似懂非懂,但他感覺到父親口吻的變化。他用力點頭:“是,陛下。”
理查·烈陽溺愛地笑著,又揉了揉兒子的鬆軟的頭發:“換上靴子——我給你準備了一匹小馬,你會喜歡的。”
小亨利歡呼雀躍:“下次您出城,我還要跟著來!”
理查把小亨利放在皇座上,親手給兒子換上靴子:“我出城是因為打仗。”
“打仗我也要去!”
“打仗是騎士的事情,你現在連侍從都不是呢。”
“那您就冊封我為騎士!”
理查·烈陽給小亨利係緊靴扣,敲了敲小亨利的胸甲,笑容中帶著些許傷感:“不要心急,將來會有打不完的仗等著你去打。至於現在——你要在我出征時候,保護你的母親和弟弟。”
宮帳的門簾被拉開,一名衣著精美、英俊倜儻的年輕貴族走了進來。
“舅舅!”小亨利高興地揮手——年輕貴族正是皇後的弟弟、小洛泰爾公爵路易。
另一位身材瘦高、不苟言笑的戎裝老人在小洛泰爾公爵之後進入帳篷——大名鼎鼎的“屠夫”阿爾良公爵。
小洛泰爾公爵和阿爾良公爵遠遠向皇帝行禮,然後朝著皇座走來。
看見兩名近臣,理查·烈陽收起麵對長子時的溺愛笑容,但也沒有拿出方才接見請願者時那種不可直視的威嚴。
阿爾良公爵停在皇座前方,小洛泰爾公爵則大大方方走到皇座旁邊,抱起亨利皇子放在自己肩上。
“陛下,聽說您剛才一抬手就給出去三萬古爾盾。”小洛泰爾公爵略帶責備意味地調侃:“真是大方。什麼時候,您也能對我這麼大方?”
“那枚戒指還會回來的。”理查·烈陽淡淡地說。
“既然您說會回來,那它就一定會回來,我就不擔心了。”小洛泰爾公爵話鋒一轉,仿佛不經意地笑著問皇帝:“陛下,巴格魯姆公爵那老家夥的兩個兒子已經跪了一天一夜,要不然您開恩,見見他們?”
“不急。”理查·烈陽摩挲著劍柄:“我還不想接受他們的投降。”
“那您什麼時候想呢?”小洛泰爾公爵無奈地問。
“他們足夠害怕的時候,他們足夠恐懼的時候,他們再也不敢興起反叛念頭的時候。”
“我覺得他們現在就已經夠害怕了。如果真要等到您徹底滿意那一天,恐怕國庫裡也隻剩老鼠啦。”小洛泰爾公爵雙手一攤,語氣頗為酸楚:“我可先和您說好,我現在是窮光蛋一個,還指望您給我發薪金度日呢!”
理查·烈陽眉心微微皺起:“你父親不是剛剛轉交給你四處近郊的地產?”
“花光啦。”小洛泰爾公爵輕描淡寫回答。
“都花光了?”
“都花光啦!女人、美酒、駿馬、漂亮的衣服……”小洛泰爾公爵摸了摸胡須,略顯自豪地說:“氣得公爵大人在聖像前發誓——除非他死,否則絕不會再給我一枚銀幣。”
理查·烈陽無奈又想笑地歎了口氣,對於他這個討人喜歡的妻弟,他總是生不起氣來。
沉思片刻,理查看向站立在皇座下方的阿爾良公爵,沉聲問:“他們夠害怕了嗎?”
像是用盤虯的樹根雕刻成的屠夫公爵微微頷首,冷漠而嚴謹地回答:“一代人的時間以內,巴格魯姆公國不會再有叛徒膽敢違背您的意誌。”
“好,準備一下。”理查背靠著王座,平靜地宣布:“那我就見一見老巴格魯姆的兩個兒子。”
阿爾良公爵鞠躬行禮,退出宮帳。
小洛泰爾公爵捏了捏小亨利的鼻子,把皇子放回座位,看向皇帝:“我也去準備一下。”
說罷,他微微低頭行禮,依舊是風度翩翩地走出宮帳。
“走吧。”理查·烈陽掛好佩劍,拿起鑲著皇冠的頭盔,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先履行皇室的義務,然後我帶你去看那匹小矮馬。”
皇帝剛想喚侍從進帳,剛剛一直沒有隨意插話的亨利王子終於問出他最後的問題:“爸爸,我想……隻給最後那個人錢的話,應該不能解決他的問題。”
理查·烈陽扭頭看向長子,這次他的眼中不再是溺愛,而是訝異和欣慰:“為什麼這樣說?”
小亨利低下頭,擺弄著手指:“最後的那個人之所以請願,是因為修道院的院長很壞。您隻是給他錢的話,他還是會繼續被壞修道院院長欺負的……”
“那你說該怎麼辦?”理查鼓勵地問。
小亨利試探著答道:“不讓那個壞修道院院長再當修道院院長了?”
“我的兒子,你說得很對。”理查抱起長子,把後者放在皇座上,自己則放低身軀,與長子平視。
他一字一句地說:“但我不能撤換肯普鬆修道院的院長。”
“為什麼?”小亨利疑惑地問:“您不是皇帝嗎?”
理查·烈陽像是在和另一名成年人交談,他認真地解釋道:“因為巴格魯姆公國的所有修道院院長都是壞蛋,如果我處理掉肯普鬆的院長,其他修道院的管事就會人人自危;修道院的人事任命是教會的權力,如果我強令教會服從,教會也將感到不滿。
教會擁有大筆金錢,而我需要金錢;我剛剛征服並羞辱了巴格魯姆公國的貴族,接下來將著手削弱他們的權勢。如果在這種時候,把教會也推到心懷不滿的貴族一邊,巴格魯姆早晚會再次掀起動亂。”
“可是……”小亨利越發疑惑:“那個最後請願的人,他怎麼辦?”
“聽好,亨利·烈陽。”理查·烈陽直呼長子全名,令後者下意識顫抖了一下。他麵無表情,冷冰冰地說:“重要的不是拯救地位低賤的人,重要的是烈陽家族的統治——我的統治,還有將來你的統治。”
皇帝直視皇長子的眼睛:“你不需要幫助他們、拯救他們、幫助他們擺脫死循環一般的命運——收獲他們的忠誠和感激就足夠。”
……
[十分鐘以後]
小亨利跟在皇帝身後走出宮帳,帳外陽光刺眼,令小亨利下意識伸手擋在眉前。
一層簾布之隔的宮帳之外是一座規模驚人的軍營,超過兩萬名士兵和仆役如同蟻群的螞蟻,在環繞宮帳修建起的軍營內部按照他們自己才懂的規律行動。
全副武裝的騎兵和長矛兵來來往往,車軸聲、馬嘶聲、叫喊聲不絕於耳。整座軍營如同一座小型城鎮,熱鬨非凡。
此前被宮帳內部懸掛的駝絨掛毯吸收的“雷鳴聲”顯露出真正威力,不再是沉悶的回音,而是一聲接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響。
伴隨著轟響和噴湧的硝煙,實心石球和鐵球朝著遠處山丘上的城堡疾速飛去,如同重錘般砸在胸牆和塔樓上,將堅固的城牆砸得碎屑橫飛、煙塵四起。
巴格魯姆城堡——曾經被認為是堅不可摧的城堡、曾經被認為是永不陷落的城堡、曾經讓巴格魯姆公爵家族引以為傲的城堡,如今已經被皇帝的大軍團團圍住。
炮彈從四麵八方飛向孤零零佇立在山丘上的城堡,在重型火炮不間斷地轟擊之下,原本睥睨眾生的巴格魯姆城堡如同一艘脆弱的小船,在硝煙的驚濤駭浪中逐漸支離破碎、瀕臨瓦解。
巴格魯姆城堡的陷落隻是時間問題——沒人會對此有任何疑問。
“陛下。”阿爾良公爵走到皇帝麵前,頷首彙報:“準備好了。”
“很好。”皇帝隻是點了點頭,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他踏鐙上馬,看向守候在宮帳的剛剛宣誓效忠的巴格魯姆領主們:“請隨我來!朋友們!我有一樣東西想要展示給你們——把巴格魯姆公爵的兒子也帶上!”
說吧,皇帝揚起馬鞭,策馬離去。
新近投效的領主、宮廷貴族以及巴格魯姆公爵的兩個兒子跟隨皇帝的蹄印,一路來到圍城工事的最前線。
勇士理查傲然駐馬在一座炮壘前,距離山丘上城堡不足百米。從他所在的位置,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飽受摧殘的巴格魯姆城堡的慘狀。
大炮仍在轟鳴。
震耳欲聾的炮聲每響起一次,巴格魯姆公爵的兩個兒子都會下意識顫抖一次、臉龐也變得更加沒有血色一分。
然而理查神色自若,仿佛炮聲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諸位領主,恭喜你們。”在大炮開火的間隙,皇帝掃視在場所有貴族,冷冷開口:“今天,你們站在勝利者的一邊。”
皇帝拔出佩劍,斜指前方的炮壘:“今天,我為你們獻上——”
炮壘中央,兩名炮手緩緩抽走黑色的蒙布,一尊尺寸龐大到難以想象的巨型火炮露出它的真麵目。
“烈陽之怒。”皇帝麵無表情地說。
空氣仿佛凝固,炮壘附近鴉雀無聲。
人們被巨炮的尺寸所震撼——它是如此地巨大,大到炮膛內甚至能輕易裝下一個成年男子。
也正是因為驚人的尺寸,使得它極其難以搬運。事實上,皇帝根本沒有嘗試搬運,而是在圍攻開始以後,在巴格魯姆城堡之外現場鑄造這門巨炮。
所以在此前長達一個月的圍城戰中,這門巨炮從未被使用過——因為尚未鑄造完成。
而今天,正是它第一次登場。
皇帝冷冷下令:“開火!”
炮手點燃藥撚,隨即快步退出炮壘。隨著長長的火藥撚燃燒到儘頭,一聲讓在場所有人頭暈目眩的轟鳴在炮壘炸響。
巨型石彈從炮口迸射而出,在城堡周圍所有人的注視下,重重砸在巴格魯姆城堡正門的塔樓腰部。
搖搖欲墜的塔樓終於再也承受不住摧殘,伴隨著恐怖的碎裂聲和慘叫聲,轟然垮塌。
片刻沉寂過後,城堡四周的工事、軍營爆發出一陣震天的歡呼。皇帝的士兵們揮舞拳頭,拚命敲打著盔甲和武器,為烈陽之怒毀滅性的重擊而喝彩。
有人自發唱起“勇士理查”的頌歌,歌聲越來越嘹亮,最終變成一場全體士兵的合唱。
皇帝本人則拍了拍盔甲上的硝煙,看著巴格魯姆公爵的長子和次子,輕鬆地宣布:“現在,我接受你們的投降。”
巴格魯姆公爵的長子和次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皇帝抬頭看向他的廷臣和封臣,露出寬容的笑意:“來吧!夥伴們!讓我們像從前一樣!暢飲!盛宴!音樂!儘情地慶祝勝利!”
不遠處的軍營,樂手恰當好處地奏起讚美詩。宮廷貴族和封地貴族們紛紛展露出笑顏,為皇帝的勝利喝彩歡呼。
皇帝向著軍營走去,經過巴格魯姆公爵的兒子們身旁時,他冷冷警告:“這也是我最後一次接受你們投降。”
說罷,他再也不看兩人一眼,策馬離開。巴格魯姆公爵的長子和次子匍匐在地,莫敢仰視。
跟隨皇帝來到炮壘的貴族們也紛紛離去。
不遠處,為皇帝準備這一切的阿爾良公爵眨了眨眼睛。隻有很熟悉的近侍才明白,公爵是在搖頭。
按照公爵的計劃,烈陽之怒應該在充分試用之後再公開展示。
它不應該被如此使用,因為剛剛鑄造完成的火炮很可能存在致命的缺陷——所以,它更不能在距離皇帝不到二十米遠的地方使用。
“然而烈陽家族的成員總是喜歡營造出一點戲劇性。”雕塑似的老公爵默默地想:“還有深藏在骨頭裡麵的瘋狂。”
……
小亨利沒有被帶去炮壘,他被交給皇後的大宮女照看。
沒用多久的時間,皇帝去而複返。隨即音樂奏響,盛宴開始,在戰爭中活下來的人們不分平民貴族,都在縱情地慶祝著勝利。
大宮女懷抱小亨利,高興地前往皇室成員在宴會的席位——戰爭結束意味著她也能回到皇宮了。
在距離父親隻有十步遠的地方,一名風塵仆仆的信使從小亨利和大宮女身旁疾馳而過,險些衝撞到兩人。
不得大宮女出言嗬斥,信使已經在神官的陪同下直抵皇帝身旁,他單膝跪地說了些什麼,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
皇帝接過信箋,揭掉漆印,閱讀。
小亨利看到,勝利的滿足和喜悅在他的父親的臉龐上消d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