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延雷的手指微微顫抖,將信紙緊緊攥在掌心。
“都小看我……”
說完,他取出紙筆,思量片刻,開頭寫道:
“林大娘子,久未通書,陳家——”
想了想,劃掉。
“——久未通書,延雷危矣,盼林家借船!”
三日後。
瓊山縣。
刺史王弘業與兩名幕僚登上城牆。
海風拂麵,碧波萬頃,天光雲影交織成一副壯麗的唐畫。
“瓊州風景,真是百看不厭。”
王弘業負手而立,目光悠遠地望著海麵,半晌才緩緩開口:
“可惜,以後沒機會再看了。”
一旁的幕僚聞言會意,拱手笑道:
“明公此言差矣。
“瓊州雖美,卻不過是邊陲小地。
“以明公之才,中原大好河山,才是您該賞的風景。”
王弘業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另一名年輕點的幕僚皺了皺眉,猶豫片刻,問道:
“明公,屬下有一事不解。
“那黃巢不過一介流人,為何明公要答應他,暫領崖州四百兵?
“此舉是否有些冒險?”
王弘業轉過身來,語氣中帶著幾分意味深長:
“黃巢送給本官的功勞,足以讓本官直升中樞。
“此等大禮,怎能不收?順手交易,何樂不為?”
年輕幕僚仍有些不解:
“可黃巢此舉,分明是想借明公之手,除掉澄邁陳家。
“雖非高門大族,但陳家在瓊州也算根深蒂固,若鬨出大亂子,恐怕對明公不利。”
王弘業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本官確實答應了黃巢,幫他找個借口除去陳家大翁。
“但本官也告訴他,大翁死後,必須再扶一個陳家後輩當家主。
“陳家,不能倒。
“瓊州,不能亂。”
在他升遷的正式任命到來前,瓊州島必須保持穩定。
“當然,即便本官調走,陳家依然有留下的必要。”
幕僚一愣:
“這是為何?”
王弘業目光微冷,語氣中帶著幾分算計:
“黃巢此人,才華橫溢,卻野心勃勃。
“本官雖隻與此人見了一麵,卻知他絕非甘居人下之輩。”
他說這話時,語氣篤定,卻並無實據,純粹是一種直覺——
一種在不擇手段向上爬的人之間,彼此心照不宣的反應。
“今日他借本官之手除掉陳家大翁,來日未必不會反咬一口。
“所以,本官必須給他留下掣肘。
“陳家雖弱,卻足以在澄邁繼續牽製他,日後他若想再進一步,便不得不來求本官幫忙。
“畢竟,此人得罪過仇公與李相。
“除了本官,他在中樞再不會有其他人脈。”
兩名幕僚聞言,皆露出恍然之色——
李德裕與牛僧孺終會老死,牛李黨爭落幕後的權力真空,才是明公大展身手的政治未來……
明公這是要把後起之秀,拉攏到自己麾下啊!
隻是不知,待‘王黨’羽翼豐滿時,明公的太原王氏本家會作何感想。
兩名幕僚紛紛拱手道:
“明公深謀遠慮,屬下佩服!”
王弘業擺了擺手,再次望向海麵,語氣淡然:
“回去準備準備。澄邁縣的好戲,也該開場了。”
說完,他便轉身往城牆下走去;
步履從容,仿佛一切儘在掌握。
身後,年輕的幕僚壓低聲音,問另一名:
“話說這出好戲,具體怎麼唱?”
被問的幕僚微微一笑,語氣中帶著幾分得意:
“黃縣丞昨日來過,說是與陳延雷談妥了。
“陳延雷會派四十名鹽工衝擊縣衙,然後集體被擒,自首供認是陳家大翁與陳延風指使他們作亂。
“黃縣丞會火速將認罪狀轉呈州府,待明公批示,黃縣丞便能合法用兵,包圍陳家,誅殺陳家大翁與陳延風縣尉。”
問話的年輕幕僚皺了皺眉:
“聽著倒是可行,但我總覺得不安。
“那陳延雷,真會乖乖配合,對自己的親族下如此狠手?”
另一名幕僚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利益當前,親族又算得了什麼?
“明公已經答應,事成之後讓陳延雷當家做主。
“即便他心中有些自責,那也是‘何樂不為’。
“畢竟,他得到的可是整個陳家。”
問話的幕僚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不過,為以防萬一,還是把振州的五百兵也調過來吧?多些人手,總歸穩妥些。”
另一名幕僚聞言,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說你就是瞎操心!
“振州在島的最南端,遠水解不了近渴。
“再說了,瓊州的五百州兵眼下都在瓊山縣內,你還擔心什麼?
“難不成你覺得,黃縣丞會領著崖州那四百兵,不打陳家,反倒跑過來造反?”
年輕幕僚搖了搖頭,語氣中仍帶著一絲不安:
“我擔心的不是黃縣丞,彆的……哎,反正我心裡不踏實……”
另一名幕僚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輕鬆:
“行了,彆胡思亂想了。你要實在不放心,就留在這兒觀察情況。我先下去準備明公交代的事了。”
然而,這人還沒走兩步,就聽城牆上那名幕僚突然大喊起來:
“等等!明公,你們快看那邊!”
王弘業聞聲,立刻返身回來,眉頭微皺:
“出什麼事了?”
三人定睛一看。
隻見西北儋州方向,竟湧來烏泱泱一群人,人數足有上千。
他們衣衫襤褸,皮膚被烈日曬得黑紫,分明是一群鹽工。
更令人心驚的是,這些人手中竟都握著魚叉,叉尖在烈陽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怎麼會這樣?”
年邁的幕僚失聲驚呼,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鹽工不是應該去衝擊澄邁縣衙嗎?怎麼會跑到瓊山縣來!”
年輕幕僚眯起眼睛,仔細打量那群人:
“這數量……怕是儋州一半的鹽工都來了!而且你看,他們左臉上好像刺了字——是強編的鹽丁戶!”
“彆看了!趕緊下令關城門!快!”
城牆上頓時一片混亂。
州兵的腳步急促而雜亂,號令聲、呼喊聲交織在一起。
王弘業卻聽不見這些。
“陳家,區區陳家,也敢謀害本官?”
他的手死死撐在城牆邊緣,整個人微微發抖。
“黃舉天……是你乾的好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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