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個所謂無賴的老漢和健婦,老和婦,這兩點倒是沒有錯。
但要說健字,實在是稱不上。
老者的手大腳大,但身軀乾癟,皮膚上到處都是褶皺,滿是補丁、破口的粗布衣服底下,是畏畏縮縮的身形。
而那幾個婦人,更是從被威嚇出來開始,就已經有些抽噎、踉蹌,唯一可以稱得上強硬的地方,大概也隻有那死死扣著裝米小麻袋的手指。
高托山眉頭緊皺,看了一眼那些米包的大小,再看看這些人顯然長期不得飽食的肌黃麵孔,便罵退了那幾個小兵。
“爾等忘了軍規嗎?況且這些米落到軍漢的肚子裡,夠幾個人吃的?!”
幾個士卒被罵的不敢吭聲,高托山望著那些小城裡的百姓,想依曾經在梁山見過的那種溫和腔調,安撫一下,但又有些心煩意燥,便隻揮了揮手,叫他們回去。
他派人把城裡幾個大戶揪出來,打探附近還有哪些城鎮,既不會駐紮太多兵馬,又有一定的豪族聚居。
這回他們上路的時候,趕得更急,然而輾轉了兩處城鎮之後,所見到的景象,也與這邊相彷,眼看天色已深,耽擱不得,便返回水道船隻之上。
高托山麾下的這支義軍,幾乎全是水師,自從揭竿而起之後,跟官兵的幾次對壘,但凡有些優勢,必定以繳獲船隻為先,積累下來,也已經有大小船隻數百艘。
雖沒有定風大艦,但三十丈長的大戰船,也足有十五艘。
天下義軍之中,排除梁山以外,單論水上的力量,可以說是以他們這一支為最。
林衝就在其中最主要的一艘大船上,眼見高托山回來,立刻上前迎接。
“尋到糧食了嗎?”
高托山搖了搖頭,把遇到的情況一講。
林衝聽罷,越想越是不對,拉著高托山走到甲板上僻靜處,說道:“依你看來,這是咱們附近駐防這支兵馬單獨弄出來的計策,還是說整個江南,現在都換用了這種法子?”
高托山愁眉不展:“我路上也已經想了很久了,始終不能肯定。假如真是所有朝廷的兵馬都這麼乾,對咱們自然是大大的不利,但,他們真的會這麼乾嗎,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底層的老百姓跟當今這個大宋朝廷之間,自然算不上什麼同心同德,但是,各地的名門豪族卻絕對是有心維護朝廷的,他們是穿一條褲子的“自家人”。
天底下哪有打仗的時候,先把自家人劫掠了,讓敵人無處可劫的做法?
“唉!!”
林衝長歎了一聲,“但事實擺在眼前,怕就怕他們真的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況且如今那個皇帝調了邊軍精銳回來,收了各地私兵,全混編了進去,就算他真把那些人家搶先奪了糧,大肆洗劫,被那些家族的主事者知道了,也絕對隻敢怒不敢言,翻不起什麼風浪來。”
高托山說道:“但時間長了,肯定還是會對他們的軍勢有影響的,況且我聽說,皇朝氣運之類的法門,不都是要講究大軍與臣民的拱衛嘛,總不能讓他手底下那些豪族也全恨他吧。皇帝這種手段,應該不會持續太久。”
他振作精神,向林衝笑道,“咱們船上還有些存糧,江南又是天下魚米之鄉,如今這個時節,正是各地魚群泛遊,魚肉肥美的時候,撐過這段時間,半點也不難。”
林衝點點頭:“希望如此吧。”
他們吃了些煮魚,到半夜的時候,就接到了梁山派人傳來的命令,教他們最近不必奢求戰果,以保全自身為主,設法從江南向京東、開封靠近,與各路義軍彙合,集結起來。
過了兩日,石秀又輕車簡從,隻帶了十幾個精兵,晝夜不休,翻山越嶺,趟過江河,來跟林衝他們會合。
“原本跟義軍對戰的各地節度使那裡,依舊還在糾纏,但朝廷新增四路大軍所在的地方,確實都開始搶先抄家奪糧,兩浙的石生他們,大名府的瓊英、盧俊義,還有廣南義軍,如今全都不好受。”
石秀帶來了一個大的壞消息,不過也有些好消息。
“童貫、高求、朱勔等人集結的那些兵馬,如今麵對的是有韓世忠等人參與指揮作戰的部隊,很快就會無力阻礙我們!”
“等到那些烏合之眾被切割開來,徹底不成威脅的時候,梁山的援軍,會直抵到京西,接應各方義軍。”
也就是說,高托山他們,隻要能從江南撤到京西路,就算成功。
比原本預計抵達京東東路附近的撤退路線,一下子就少了上千裡的曲折水道,消息傳開之後,高托山麾下的部眾,都不禁歡呼起來。
可就在這時,有瞭望的卒子匆忙來報,他們船隊前進的方向上,出現了官兵的船隻。
高托山正要命人調轉船頭,忽然一探手,捉住了一隻羽箭,箭杆和他的手掌擦出了燃燒的臭味。
下一刻,箭杆就炸碎成了帶著火星的粉末,但箭頭居然仍在向前迸射,被石秀捏住。
長空之中,這才傳來一聲箭嘶。
高托山遙遙望去,看見一個獅蠻玉帶、紅纓頭盔的俊朗將軍手挽寶弓,站在官兵船頭。
“又是花榮!”
他喝道,“後軍變前軍,我們戰船斷後,撤!”
邊軍善射,雖然像花榮能射到那麼遠的,還是極少數,但也隻追逐了不到一刻鐘,義軍後麵的一些船隻,就已經進入了射程。
箭雨如同蝗蟲一般落下,密密麻麻的釘在戰船的甲板之上。
這就是高托山要讓戰船斷後的原因。
如果是小船的話,被十幾支箭插中,當場就要解體,船上的兵卒一個都彆想活下來,但這種大戰船是他們從官兵手中繳獲過來,不容易被射壞。
前幾趟交手的時候,高托山所在的這艘大船,已經不止一次變成刺蝟,但事後把箭拔下來查看,甲板船體上,大多也隻是多一些刻痕而已,根本不足以射透。
唯一需要提防的,是炮擊。
雙方的船隊越追越近,好一番廝殺,高托山才靠著複雜的水道再次甩脫。
江南號稱是水鄉澤國。
錢塘江和長江兩大水係,在此處密布下數不勝數的水道與湖泊,運河又把兩大水係相連。
整片江南大地,就彷佛是古老神話裡的王母娘娘摔落了珠寶盒,流輝溢彩的珠串,散亂在此,有無數個分叉,無數個轉折。
高托山的船隊在這裡跟官兵的水師周旋,就是多虧了這樣天然的地勢,可惜的是,官兵分做多路,邊軍精銳和地方兵馬輪番出現,圍追堵截,讓義軍一次又一次偏離了原本想要用來撤退的路線。
眨眼之間,一個多月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高托山時常派人悄悄上岸,收集消息,又有梁山那邊定期派人聯絡傳來的戰報。
這一個多月以來,各地的義軍,都陷入了頹勢,就算早就命令他們撤退,收縮力量,真正實行起來的時候也異常困難,目前還沒有哪一路兵馬成功撤到目的地。